第25章 雁不留

听到喊声，矮胖男人下意识停了下来，又假装无事地走了几步，然后再次停下，极不情愿地转过身来，神情极为尴尬，低头垂手道：“请问这位姑娘有何事找窦长史。”这人年纪不大，长得极为白净，憨厚得让人不忍责备。

        江韫刚刚听到内厅中三人的对话，知道宁国公必有谋划，眼下虽没猜出个究竟，但窦长史见过方忆安的尸体，又担了揭发萧陵的虚名，很可能会变成背黑锅的人，江韫想把他引荐给父亲，说不定他能成为揭发宁国公的钥匙。

        窦长史的反应，却让江韫忍俊不禁。窦长史分明知道自己被认出来了，也分明猜出了她的身份，却不敢承认，也不敢否认，只能装傻充楞。

        江韫只好循序渐进，从最简单的事情说起：“我想看看此案的验尸单。”

        “好，好。姑娘请去正厅稍坐，我这就去拿。”窦长史忙不迭地将江韫引回正厅坐着，自己一路小跑着往内厅去了。

        江韫看着这人的背影，只觉他憨态可掬，只等了一小会儿，便有一人影往这边走来，来人却不是窦长史，是一个未曾见过的兵士，他拿着验尸单走了进来，将它递给了江韫。

        江韫忙问道：“窦长史呢？”

        那兵士答道：“不知，窦长史只是吩咐我把验尸单送过来。”

        江韫一把抓过验尸单，连忙赶去内厅，哪里还看得到窦长史的身影，她跃上房顶，环顾四周，竟完全寻不见窦长史的踪迹。

        “这人胆子不大，倒挺会逃的。”江韫有些气恼，翻了翻手中的验尸单，一共四份，缺了方忆安和小雪两人的。

        江韫回到内厅，关上门窗，细细检查过房间，确认四下无人之后，将刚刚捡到的梨花针筒拿了出来，打开一看，里面存放着五根银针。江韫将银针一一取出，其中两根银针没有异状，另外三根呈现出妖异的紫蓝色，两深一浅。江韫取了一根颜色最深的，闻了闻味道，有一股极重的腥味。

        “这看着像是失传的‘雁不留’。”江韫想起，九安堂的堂主讲过这种奇毒曾昙花一现。

        五百多年前，北方草原曾有一个以大雁为图腾的小部落，被称为雁部，雁部羸弱，被敌部驱赶到冰原之上。在一次敌袭之后，雁部死伤惨重，整个部落只剩下老弱病残，没有食物，也没有药物，眼见就是灭族之祸。

        上苍见怜，令此地长出了一种奇怪的植物，叶子清甜可口，人们以此为食，熬过了最艰难的时期，雁部之人重新振作起来，并将此植物以自己的图腾命名，取名“大雁草”。雁部好酒，将大雁草的汁液加入酒中，果真清冽香甜。

        好景不长，敌部再次来袭，将雁部洗劫一空。敌部虽满载而归，却如同受了诅咒一般，部落战士陆陆续续地死去。雁部乘机反击，夺回了土地和粮食，并很快发现了敌人的死因。

        原来大雁草的汁液与血混合，便会生成一种“诅咒”，人饮用不久便会死去，或死于旧疾，或死于浓疮，或死于风寒……各不相同。敌部战士正好有将血混入酒中饮用的习俗。

        雁部自此将大雁草视为圣草，并将这种毒药取名为“雁不留”。部落巫医发现，大雁草在夏日开出的小黄花，正是“雁不留”之毒的解药，少量服用便能延缓毒性的发作。

        雁部不甘居于偏僻苦寒之地，在草原“歃血会”上，偷偷往盟誓血酒中加入大雁草的汁液，各部落首领饮酒之后，都中了“雁不留”之毒。

        雁部派出巫医为各部首领治病，以小黄花制成的解药作为药引，延缓毒药发作，并索要土地和牛羊为诊费。然而，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毒药之事被各部发现，他们联合血洗雁部，抢走解药，一把火烧掉了所有的大雁草。

        雁部因“大雁草”而生，因“雁不留”而灭。

        魄南山先祖听说此毒之时，雁部已被灭多年。原来，各部落首领服用了大量解药，身体已回复康健，却在八到十年之间，不约而同地又犯病了。

        魄南山先祖发现“雁不留”之毒，能破坏人体的和谐，因人而异生出不同病症。为帮部落首领治病，魄南山先祖深入冰原，没有找到大雁草，却找到了它冻结在冰中的果实。他发现果实的汁液碰到中毒之人的血液，会产生一股腥臭，并呈现一种妖异的紫蓝色，在阳光下闪着奇异的金光。魄南山先祖将果实的汁液均匀地淬在银针之上，用银针颜色的深浅，查看首领们中毒的深浅。

        魄南山先祖解不了“雁不留”之毒，只能对症下药，帮各部首领延长生命。不过，所有首领都在中毒后的二十年内死去。魄南山先祖也曾尝试栽种大雁草，却始终未能成功。各部首领死后，“雁不留”就彻底成了传说。

        当年听到这个故事，江韫只把它当成草原传奇，竟不想今日真的见到这种毒药。江韫拿着银针走到窗边，阳光透过明纸，洒在紫蓝色银针上，金光闪闪。

        “所以死去六人中，竟有三人中了数百年前的‘雁不留’之毒？”江韫想起那只透明蝴蝶，“是小雪想告诉我什么吗？”江韫灵光一闪，咬破手指，将血滴在一根没有用过的银针上，血从银针上滑落下来，银针没有变色。

        江韫掏出画着机关图的手帕，犹豫了片刻，将银针在彭侍卫的血上蹭了几下，银针还是没有变色。江韫再用银针蹭了蹭小雪的血，尽管血液早已凝固，银针仍然立马变成了深紫蓝色。

        “这就是小雪要告诉我的事情吗？”江韫将银针和手帕收起，把验尸单看了一遍，没有收获，都是她已经知晓的事情。

        江韫开始回想刚才得知的消息，昨天半夜闹起来，应该是有人闯入了停尸房。从梨花针筒和银针来看，来者多半与魄南山有关。试毒的银针乃是特制，可见来者已经得到“雁不留”的消息，特地前来确认。照此情形，火烧停尸房，多半是因为“雁不留”之毒。

        萧陵的人撤走、兵吾卫上奏、萧陵下狱这几桩事，又与火烧停尸房之间有什么关系？难道只为撇清萧陵与火烧停尸房的关系？

        父亲在明庆宫前遇刺，萧陵的嫌疑最大，如果没有这几桩事情，停尸房失火，所有人必然认定是萧陵所为，即便没有别的证据，萧陵多半会失了圣心，失了民心，虽然未必能定罪，仕途多半是毁了。

        可兵吾卫上奏的两桩事情，都直指萧陵设计刺杀父亲，即便最后无法坐实，萧陵的处境比起上奏之前也应该更糟糕才是。即便失火发生在萧陵下狱之后，宁国公府也并不能完全撇清关系。宁国公如此大费周章，到底有何用意？

        江韫踌躇半晌，在内厅中寻了纸笔，写道：“据言，兵吾卫上奏方忆安之事，乃宁国公授意兵吾卫参军何彦文所为。另，停尸房起火有猛火油痕迹。”江韫将纸叠起，找了个信封装了进去，再用封泥封上。朝廷之事还是交给父兄处理为好。至于“雁不留”，江韫隐约感觉事关重大，未在信中提及，打算晚些再亲自向父兄禀报。

        按照如今所知晓的情形，韩家小儿和水果店妇人身中奇毒的可能性较小，剩下的只有两名暗探和方忆安三人而已，三中选二，另外两名中毒的，多半就是这两名暗探。南梁人本就在查与永阳王案关联的暗探，查到些“雁不留”的蛛丝马迹，所以前来探查，也勉强算说得通。但他们昨夜才来探查，死在昨日的方忆安，也不能完全排除嫌疑。

        按照这个方向推断，小雪要告知自己的事情，或许就是她也是暗探？她被“雁不留”所控制？如果是这样，“雁不留”多半是控制暗探的手段之一。可是，为了避免暴露控制暗探的手段，需要到放火烧尸的程度吗？有人一开始探查，就放火烧尸，不是等同于告诉对方尸体有问题吗？或者是自己猜错了方向？

        江韫想，不管哥哥怎么说，要摸到白衣凶徒的踪迹，还是要从他们追踪的暗探入手，只是追查暗探，也须做得悄无声息才行。好在珍宝斋店主在光德坊的那处宅子是空置的，看准时机，悄悄摸进去，还是能做到的。

        江韫将东西收拾起来，回到停尸房所在的东院，何彦文尚未醒来，但废墟中的尸体已然清理出来，六具残缺的焦尸摆成一排，触目惊心。兵吾卫和四名护卫都在一旁等候，只有彭侍卫一人正半跪在最后一具尸体面前，整理遗骨。

        江韫让所有的兵吾卫退下，自己走到何彦文身边，在他后颈扎了一针，确保他醒不过来，又安排了一名护卫将信件送回府中，并让其通知两名暗中跟随的护卫来看住何彦文，等待父亲的处置。

        安排完毕，江韫这才往彭侍卫身边走去，缓缓蹲了下来，看着眼前这具损毁得极为严重的焦尸，不知道为什么，江韫竟没有丝毫恐惧。

        江韫轻声问道：“可有什么发现？”

        彭侍卫回答道：“猛火油是直接浇在尸体上的，尸体损毁极为严重，连骨头都烧断了。我一时之间也找不到别的线索。我见你如此珍视小雪，便想将她拼得更完整些。”彭侍卫说着，拼完了最后一块骨头。

        江韫将验尸单递给彭侍卫，彭侍卫接过，站起身来，退到一旁。

        江韫伸手轻轻抚摸着小雪的下颚骨，陌生而又熟悉。一阵大风不知将哪里的雪吹了起来，轻抚过江韫的脸庞，仿佛小雪就在她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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