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申时，书院散学。

        经过昨日惊心动魄的一番遭遇后，一众小孩歇了散学后出城撒欢儿的心，都准备老老实实回家用功了。

        然而，当雷棠蹦蹦跳跳地迈进自家大门时，却看到了这样一副景象：

        厅堂正中，一个小厮正手舞足蹈、口若悬河；

        雷棠的爹娘在上首正襟危坐，全神贯注；

        家中其他仆役——扫帚杵着的、茶盘端着的、抹布举着的，全都停住了手里的活计，驻足静听。

        “……大娘吓了一跳，惊叫出声。只见仙人伸手一抓，那迅疾黑影便落在手心，化作了一只圆头呆雀……”

        听见“仙人”二字，雷棠立马反应过来，连忙加入众人之中，竖起耳朵不肯错过分毫。

        一边听，一边感慨这个小厮说书的功夫越来越精湛了，不愧是跟在了雷爹身边，耳濡目染得十分到位。

        雷家世代经营书籍生意，家中上下无不受此熏陶。

        靠着横飞的口沫，小厮绘声绘色地将今日仙人临街为民卜卦的奇景重现于众人眼前。

        雷棠听罢，颇感奇异。

        家风使然，雷棠从小便浸淫在无数传奇话本中，其中最喜欢的不过便是缈缈仙人。

        在她的想象中，那些宗门道派都修建在高山之巅，云雾之中，仙人居其间，每日饮风啜露，不近凡尘。

        但她亲眼得见的仙人姐姐，却是平易近人，似乎与她每日相处的人们几无差异。

        救下自己和小弟，会摸头安抚，亲送归家。

        又会在市井之中，席地卜卦，与人笑谈……

        简直不像是仙人，倒有点像是个邻家阿姐。

        雷棠兀自瞎琢磨，猜想道：这或许是因为仙人姐姐并非那话本中的宗门修士，而是劳什子“无门散修”之故？

        虽然以她九岁之龄，对这二者只有概念上的区别，想不透更深的差异。

        雷棠还在新奇的心情中胡思乱想，猝不及防听到了一声啜泣。

        抬头望去，就看到自家阿爹端坐在上，手中举帕，轻抿眼角。

        嘴里还不停地念叨着“仙人深念苍生”、“为百姓排忧解难”云云，显然大受感动。

        雷棠对阿爹这般情貌见惯不怪，阿爹揽着书坊编书、刻书之事，总要感情充沛一些，才好择拣品鉴出上佳书作。

        一旁阿娘长吁了一口气，似是平稳下了心绪，从婢子手中接过茶盏，拨弄着早已散尽的热气，沉声交代家中诸人：仙人虽隐于市井，毗邻而居，但家中上下万不可扰了仙人清净，坏了仙人修行，等等等等。

        阿娘管着书肆售书事宜，做事雷厉风行，一向有那所谓的“大局观”。

        雷棠非常能够理解众人敬而生畏，只敢远观的心情，就跟看那池中莲花一样。

        但她心里还是蠢蠢欲动，止不住的好奇。

        趁着家里人又忙碌起来，雷棠钻到偏僻角落，三两下爬上了墙头。

        两手横撑在墙体上，双髻乌发并着圆润脸庞一下子冒了上来，然后就与那头的仙人姐姐对上了眼。

        大眼瞪小眼。

        仙人姐姐长身玉立，还是如初见时那般气质出众，面容淡然。

        不过，雷棠眼尖，瞅见仙人姐姐的怀里好像有个东西……

        一个小白团？

        ……

        埋在落叶堆下的幼犬一动不动，看上去已经进气多、出气少了。

        闻知不知道它伶仃地倒在这无人发觉之处已有多久，但显然情况不容乐观。

        她手心凝出一团灵力，又掐诀附着上热温，隔着柔软纤细的白毛来回小心地烘着幼犬的身体。

        没有修炼过的普通生类，等闲不可以灵力灌之。

        闻知看着手底下孱弱到近无生机的生命，想起了穿越以前。

        自十六岁开始依稀想起的前世记忆，虽然对现在的闻知来说好像蒙了一层晦暗的光，但大体还是清晰的。

        还在现代时，闻知也是无父无母，从小在福利院长大。

        福利院里孩子多，老师们照顾不过来，住在附近的老人偶尔便会来探望孩子。

        闻知印象深刻，有一位老爷爷就经常溜着一条萨摩耶来陪孩子们玩。

        那犬便是白毛的，初来时才只有五个月大，活泼爱动，带着一群孩子满院欢腾，着实为那些不完满的童年添上了一笔谁都难忘的痕迹。

        闻知也不例外。

        小萨陪着孩子们长大，孩子们也望着小萨变成了大萨。

        这段同行的旅程温馨美好，唯一遗憾的是迎来了一个无疾而终的结局。

        不知从哪日起，总会在一旁微笑守护萨摩耶与孩子们的老爷爷，不再出现。

        老师们避而不谈，不愿再为孩子们的心上增添新的阴霾。

        孩子们也心照不宣地保持沉默，无人再提。

        只是有些记忆到底是被烙在了心底，不会忘却。

        眼前这只幼犬，身长不足一尺，体形与闻知初见萨摩耶时的样子极为相似，只是小了一大圈。

        随着幼犬身上的温度逐渐回升，它的呼吸也明显起来。

        闻知暗自松了一口气，轻手轻脚地将幼犬携起，安置在臂间，然后转身将处理好的异狼与材料收到乾坤袋中，准备回城。

        看上去幼犬的性命之忧已经暂时解除，但闻知总不能任它继续无知无觉地曝露在野外。

        闻知左手在下，稳稳托着幼犬；右手在上，却仅虚虚地护着它。

        不知为何，面对这样柔弱的生类，闻知总有一种莫名的惶恐，不知如何是好，连触碰都要提着心。

        闻知便这样一路擎着心回到了暂居的宅院，自然也就无暇注意路上经过百姓那暗觑的目光。

        在这些人心中，仙人绝尘脱俗的形象已是根深蒂固，饶是闻知这样的“仙人”现身说法，主动融入了凡世，大多数百姓对此还是不敢贸然，唯恐扰了仙人清净。

        倒是像雷棠这样的总角女童，微小的成见埋在心底尚未长成参天大树，行事上自然不会受到拘囿。

        于是闻知刚踏进院门，便看到一旁的院墙上突然冒出了个头。

        闻知与雷棠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开始大眼瞪小眼。

        雷棠瞥见闻知怀里的白团，眼睛“噌”一下亮了起来，率先开口道：

        “仙人姐姐…要养狗吗？”

        闻知应了一声，随即顿住。

        她其实没想过这个问题，尤其是在自己还前途未卜之时。

        眼下虽然暂居平渡城，但师父叫自己历练，总不能只在这一处。

        游历四方必然少不了，可这样狗要怎么办呢。

        它还只是一条如此弱小的幼犬。

        更何况，其实她对养狗之事一窍不通。

        是以闻知十分诚实：

        “我没有经验，不会养。”

        “我知道！我养了大黄！仙人姐姐等我！”

        小姑娘看上去更兴奋了，脑袋“嗖”一下又消失在了院墙后，过了几息，闻知身后的院门缝隙处便窜出了同样一颗脑袋。

        雷棠麻利地钻了进来，对着白团一阵好奇地打量。

        “它看上去好小，比大黄刚来的时候还小。”

        “嗯，不知道在外面冻了多久。”

        “啊，好可怜……”

        雷棠脸上的神情变化得极快，前一秒还是恻隐怜惜，下一秒就又明亮了起来，一本正经道：

        “不过仙人姐姐救了它，它以后就苦尽甘来啦！”

        闻知听着好笑，又见雷棠一眼不眨，对着白团可劲儿地瞧，却始终背着手，以为她是不好意思碰。

        谁知雷棠果断摇头，一脸坚决道：“可不行，摸了别的狗，回家大黄会闹翻天。”

        说罢，雷棠开始絮絮叨叨传授自己养狗多年的经验和心得，顺便与闻知一道在屋榻上用织毯等物堆出了一个软和的窝。

        闻知将幼犬轻轻安置其中。

        这一来二去地，雷棠对闻知的称呼已成功从“仙人姐姐”简化成了一声亲近的“阿姐”，闻知也顺理成章地叫上了“阿棠”。

        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就这样在无形之中被拉近了。

        期间，雷棠又窜回去了一趟，从自家厨房偷顺了一碗白粥，打算喂给白团喝。

        白团还未睁开眼，所幸闻知用木勺一点点喂，它本能吞咽，倒也喂得进去。

        就是一直未睁开眼，不晓得是什么缘故。

        闻知对此没有经验，养过“大黄”的雷棠经验也颇为有限。

        所幸白团一起一伏，呼吸和缓，柔软的白毛之下可以触及温热的身体，虽然孱弱，但看上去不像是有性命之忧的样子。

        白团一身晶莹的白毛亦随着呼吸缓缓起伏，已至暮时，天上散漫的霞光越过窗格泼洒上去，又染出了洋洋洒洒的暖意。

        看上去实在赏心悦目。

        闻知坐在榻一端，一边喂粥，一边欣赏。

        雷棠坐在榻另一端，一边瞅，一边歪着脑袋又开始想三想四。

        阿姐对这小白团这样悉心照料，可见不出意外，这小白团是要成为未来仙人爱宠的。

        虽听闻仙人多豢养灵兽作宠，但小白团这一身白毛，这一等一的美貌，想来若是长成了大白团，也是不输那些灵兽的。

        只是小白团看上去太过虚弱，不是很好养活的样子。

        遇到这种情况，雷棠听巷子那头的老嬷嬷说过，应当取个贱名。

        贱名，好养活嘛。

        想到这里，雷棠一惊，觑了一眼名副其实的仙人，想道：高山白雪似的仙人，养的爱宠叫个贱名……未免有点大逆不道。

        这种情况，雷棠擅作主张，觉得应该反其道而行之。

        取个“贵名”，在名字里寄予仙人的期许与祝福，或许也能起到“好养活”的作用，毕竟是仙人亲取的名儿。

        雷棠自己的一番纠结和心得不知不觉间便说出了口，眼睛锃亮，等着闻知参考和定夺。

        闻知听罢，觉得小姑娘很有想法，也很有道理。

        就是取名这事本身，对闻知来说略有难度。

        又要寄托祝福，又要贵不可言……将脑子搜刮了个翻天覆地，闻知也没想出一个足以两全其美的好名字。

        想了片刻，闻知决定舍弃那些弯弯绕绕，干脆点儿，直接点儿。

        于是她一锤定音，欣然为小白团定下了名字。

        “那便叫「福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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