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二十三

到了冬天，农村的人洗澡就是一个大问题。路西有一个公共澡堂，就在人民广场的后边，和文化宫挨着，听说最近被孙老六收购了，两块钱洗一个澡，太贵了。机器厂有职工澡堂，机器厂的人都去那里洗澡，家属五毛钱一次。黄鸭蛋的农民不会花两块钱去洗个澡，二奶奶就说了，“洗澡要花两块钱，怕不是疯了吧，我宁愿一冬天都不洗。”二奶奶果然是一冬天都不洗澡的。

        村头矿上也有澡堂。小宁都是去那里洗澡，矿工的家属也可以去洗，只要有人带进去，不用花钱。有一次，小宁说，“翎羽，你跟我去矿上洗澡吧，我自己一个人没意思。”张爱芬听见，说，“不用啦，我们去机器厂洗。”

        王翎羽也喜欢和小宁一起去洗澡，跟妈妈去机器厂，光叫张阿姨李阿姨的，就叫的人头疼。

        王翎羽和小宁中午的时候来到矿上洗澡。因为中午暖和，洗完澡出来，湿着的头发不会太凉。婶子看见她们来了，就叫小云说，“我今天不洗，你跟着姐姐们洗个澡去，别等着工人上来了，那可乱死了。”小云就也收拾东西出来，又去叫小苗，“小苗姐姐，一起去洗澡。”

        小苗打开门，一双细长的眼睛，笑起来好像弯弯的月亮，柔声细气的说，“我不去，你们去吧。”

        三个女孩子手牵手，说说笑笑去洗澡。锅炉房烧火的老头说，“去吧，我给你们把水烧的热热的。”澡堂收拾的很干净，小云说，“都是小苗姐姐收拾的，小苗姐姐可干净了，自从她来了，连矿长都说，哪都比以前干净了。”

        小宁说，“你妈干活大大咧咧，经常一地的瓜子皮也不扫。”

        脱了外面棉衣，小云里面还穿着一件藕荷色的贴身棉背心，小宁说，“这是你妈的手艺？”小云说，“小苗姐姐给我做的。”小宁笑道，“我就猜不是你妈，婶子那针线糙得很。”又跟王翎羽说，“以前有一回，我哥让她给我做一件棉衣，结果婶子把针丢在衣服里面了，把我活生生扎出血来。”王翎羽捂着嘴笑，小云说，“那是常有的事儿，我也给扎过。”

        “下回让小苗姐姐也给我做件。”小宁说。

        洗完了出来，正好赶上工人们上井。黑压压的一片人从厂房那边走过来，走过的路都被从他们身上飞下来的煤灰给带黑了，头上，脸上，身上，没有地方看得清楚，全是漆黑的煤。有人说话，露出白的牙齿，那声音就把身上更多的煤震下来，只有眼睛是闪亮的，闪着晶莹的生命的光芒。还有人头上的矿灯还亮着，在白日的阳光下显得暗淡无光，铁锹在身上扛着，可以人已经没力气了。烧锅炉的老头说，“从昨天夜里下去到现在，都累坏了呀，水正好，快去洗吧。”

        工人们轰轰隆隆的去另一间厂房放工具矿灯换衣服，轰轰隆隆的进澡堂，声音嘈杂，但是却没有多少说话的声音，都太累了，没有说话的力气了。

        王翎羽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情景，看呆了。

        这个世界上，有太多你不知道的事情。

        她们回到后院厨房里，小苗在厨房里帮婶子择菜，弯着腰，姿态十分好看，看见她们笑着说，“洗完了？”小云说，“洗完了，好累啊。”

        婶子说，“你洗个澡累什么，你看看那些工人累不累，从昨天夜里到现在，累的魂都掉了，恨不得澡都不洗就回家睡觉去。”

        小苗说，“他们一个月也挣好几千块钱呢。我要是干得动我也去。”

        婶子说，“你哪干得动，我那儿子…”就到一半就噎住不说了，默默转过身去了，小云过去拉住她妈的衣服，婶子推她，“我没事儿。”

        工人们很快就从澡堂出来，洗了似乎也是没有洗的样子，还是黑乎乎的一片，陆陆续续从大门走了。小苗说，“我也去洗个澡。”

        婶子说，“你们两个等头发干一干再走，这么冷的天气，容易冻着。”就把炉火烧旺，让她们去烤一烤火，又拿了几样点心给她们吃。闲话了几句，听见外面吵闹起来。婶子打帘子出去看，半天没回来，吵闹声音越来越大了，王翎羽和小宁，小云也跑出来看。

        前院里一众人围着一个人，被围着那人这样寒冷的天气里只穿着一条内裤，被人揪着。有人上去踢那个人，有人指点着，有人笑着，有人说，“你文质彬彬一个技术员，怎么偷看女人洗澡？”有人说，“小希哥来了。”

        小希从办公室里出来，披着一件棉大衣，嘴里叼着烟。一个人指着那技术员说，“小希哥，他扒女澡堂子，被我看见了，我把他揪出来，你看怎么办吧？”技术员叫嚷着，“我没有。”

        “都现场抓住了还嘴硬。”技术员被一脚踢在地上。

        婶子挺出身子骂道，“不要脸的。”

        小希说，“谁在女澡堂子里呢。”

        那人说，“我喊了一声，听着声音是小苗。”

        小希想了想，说，“挖他眼珠子。”

        众人都没说话，婶子迟疑着说，“用不着吧。”

        小希挑了一眼婶子，说，“你闺女刚才没洗呀？你保证他以前没看过？”又转过头对众人说，“矿长妹子也在这儿洗澡。你们都带过家属来洗澡吗？你知道自己的老婆闺女他看过没有？”有人说，“挖他眼。”有人说，“不要脸的。”

        技术员喊，“我没有看过。”又被人扇了一巴掌。

        小希又说，“你们都听着，一个个都给我老实点，在矿上不干不净的，我没法跟矿长交待。”朝旁边人说，“挖他眼！”

        此时，小苗慌慌的从澡堂出来，只穿着棉衣没有穿外套，头发垂着，将棉衣都打湿了，睁着一双大眼睛惊慌的张望着。听见挖眼的话，怯怯的说，“不要啊。”小希说，“这没你的事儿。”

        这时一个年纪大的人从厂房那边小跑过来，说“怎么啦？”

        小希陪笑叫了一句，“老矿长。”那老矿长说，“我听说了，要不送派出所里吧，别…”小希陪笑道，“老矿长，您是矿长请来的，生产的事儿，什么都听您的，但是这事儿跟生产没关系，这是咱们的规矩。”

        老矿长无奈的直跺脚，指着技术员说，“你，你…你这么不争气啊。”技术员哀求说，“老矿长，我没有啊。”老矿长朝小希求道，“小希呀，给我个面子吧。”

        小希笑道，“既然老矿长您说话了，要不这样，挖一只，留一只。”然后朝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技术员说，“挖哪只，让你自己挑。”

        一个人笑着说，“我去找个家伙，这不能拿手扣啊。”

        小希转身往办公室走，又嘱咐了一句，“准备辆车挖完了给他送医院去。”

        有人不知从哪里找来一个铁钩子，说，“就这个吧。”眼看真的要动手了，小苗忽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哭道，“饶了他吧，他不是看女人洗澡的呀，他，他，他是找我的呀。”

        人声安静了几分，互相看看，小希也又转回身来。

        小苗哭道，“是我俩，他不看别人…”然后就是只是哭，再也不说话，然而众人已经明白了。拿着铁钩子的完后退了一步，骂了一句，“我操，还有这事儿呢。”

        小苗和技术员被横七竖八的用绳子绑起来，小希说，“扔那边空屋子里，等矿长来了再说吧。”于是两个人就被人拖着，像拽猪狗一样的拽进一件空房里。只留地下两条痕迹，空气中几声哭喊。哐啷，门锁上了。

        那麻绳那么的粗，一圈圈死死的绑住，小苗细细的小胳膊被折在背后，湿漉漉的头发稍已经冻成出了小冰椎，在王翎羽面前被拖过去的时候，声声哀嚎，美丽的脸充满惊恐。技术员连衣服都没有穿，被绑着更惨几分。

        人散了，又各干各的去，好像并没有发生什么。小宁铁着脸不说话。小云眼里早已经都是泪了，看着她妈说，“他们会把小苗姐怎么样？妈，你帮帮她。”婶子说，“有你小姑娘家什么事儿，一边呆着去。”又对王翎羽两个人说，“你们也快走吧，上课去了。”

        空房里不时传出哭叫声音，一个人拿着块破布条子骂骂咧咧的进去，估计是堵住了嘴，声音就没有了。

        王翎羽和小宁都默默的走。小宁想起忘记拿洗发水，回去取，王翎羽就在大门口站着，脑子里不由得想象出小苗现在的样子，心里堵得难受，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烟尘起来，伴着一阵马达轰鸣，来了一辆亮红色的摩托车。一个刹车停在了大门口，跳下一个人，摘了头盔，是王健康。王翎羽几乎是不自主的瞪了他一眼，然后低头假装看不见，凭他擦身过去。

        王健康过去了，忽而又折回来，砰的抓住王翎羽的胳膊，问道，“你今天给我说清楚，我到底是哪里对不起你了，你不是躲着我就是给我脸色看？”王翎羽本以为已经走过去了，又被拽回来，甩胳膊甩不开，怒道，“你们不干好事！”

        王健康说，“我怎么不干好事，你说？”

        王翎羽说，“你砍人家手指头。”王健康说，“我是为了给他清债。”

        王翎羽说，“你把人家胳膊打断了。”王健康问，“谁？”王翎羽想着张赫也没说那人叫什么，就说，“就是机器厂楼的。”王健康点点头，指着王翎羽说，“那是因为，他就是拿那条胳膊打的你。”王翎羽哽咽喊道，“你们欺负小苗姐！”眼泪流出来，王健康也怒了，大声道，“她是二郎神的人，关我什么事！”

        王翎羽低头去抹眼泪，王健康凑近来，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盯着她的眼睛，问道，“既然你这么讨厌我，那天为什么还要…”话没说完，只听见小宁的声音，“我来了，我来了。”

        王健康抽身往后退了几步，话也不说了。小宁喊着“我来了”飞也似地跑过来，看见王健康喊了一声“哥”，然后就愣了，王健康铁着脸走过去，也没跟她说话，王翎羽一脸的泪。小宁奇怪的问，“你们俩怎么了？”

        王翎羽说，“没有，就是想起小苗姐，心里不舒服。”小宁大概明白了，嘟囔了一句，“也不怪我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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