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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长公主


第一章

        冬雪宁夜,长宁宫,云光殿。

        “今早在宣政殿,皇上又被容相驳了旨意?”圆润清雅的声音透过纱帐传来,新来长宁宫的小太监听不出主子的喜怒,吓得跪在地上不敢抬头,只一味哆嗦。

        直到长宁宫里的管事宫女惜合冲小太监使了个眼色,他才反应过来,急忙磕头回话:“奴才禀长公主:万岁爷今日确实在温室殿发了火。”

        小太监这么一说,长公主心里就明白了,她看向跪在地上的奴才,见他一副快要吓晕的模样,终于决定放过这个小家伙:“下去吧。”

        小太监得了旨意立刻谢恩退下,等宫门阖上,惜合掀起床前锦帐,笑着对长公主说:“可把这小东西吓坏了。”

        团云锦帐掀开,露出长公主的尊容,那是一张精致饱满的窄鹅蛋脸,弯眉杏眼点在这张白皙的脸上恰到好处。皇宫内廷养出的女子自有一番气质,她坐在那里,只抿着唇无声轻笑,就显得温婉娴贞,静美如画。

        长公主微微笑着将手递给惜合,随着宫女的力道起身。

        “外面雪还没停吗?”她向窗外望了一眼,只见院子里白茫茫一片,偶尔能听到宫人行走踩雪的吱吱声。

        惜合一面为长公主披衣,一面道:“还下着呢,这雪下了可有两天了。一会我叫人将地龙烧旺些,夜里就不会冷了。”

        “容相也真是,多次驳皇帝的面子,真把皇帝当小孩呢。”长公主叹口气,她转头对这位心腹宫女说,“早些日子皇帝确实年幼,他又是两朝元老,现在皇帝大了有主见了,容蹇还把皇帝当傀儡摆弄,岂不是过分了些。”

        惜合听了这话,急忙止住长公主:“现在皇上在宫中的倚靠只有您了,这长宁宫也有太后的探子,您这话可不能再说了。”

        她是长宁宫的老人,长公主母妃的贴身宫女,能在宫中活长久的,都是人精。长公主现在这番话,要是传到太后耳中,又是一场混乱。

        “知道了知道了,惜合姐姐说的是。”长公主嫣然一笑,对着镜子试戴太后今日送来的一对猫儿眼耳坠,一面和这位心腹宫女闲谈:“容蹇前段时间提携的后辈里,有一个爬到了兵部侍郎的位置,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回长公主,那人叫容谨,是容家旁支的子弟,出身低微,靠着军功起家。”惜合替长公主在身后打着镜子照看耳坠,温声低语道:“原是个从九品的陪戎副尉,立了几次军功,升了昭武校尉。因从龙有功,太后赐了个同进士的身份,容相一番运作,将人安置在兵部,从此就留在帝都了。”

        “容谨?是他,这名字我记得,兵变时他曾率人来救。”楼清随皱眉思索一番,“原是武将起家,短短两年就爬到兵部侍郎的位子。由武入仕不说,还让容蹇大力提携,这人不简单,惜合,记得派人去细细打探他的底细。”

        “奴才晓得。”

        淡绿色的猫儿眼衬得人莹白如玉,太后送来的东西又俊又好,每一样都深得长公主的欢心。她转头看了看镜中的自己,听了惜合的话只是轻轻嗯了一声:“这对猫儿眼我可真喜欢,收好了。”

        “是。”惜合将猫儿眼耳坠收入匣中,替长公主拆了发髻珠钗,扶着主子回到床上安寝。悄无声息地放下锦帐,挑暗了烛火,确认长公主睡下后,惜合才缓缓退出。

        殿外,雪还在下着,将整座宫殿染成一片银白。

        第二日一早天刚微微亮,长公主便醒来了。

        惜合伺候长公主洗漱完毕,特意为主子戴上那对猫儿眼耳坠,又着人去御膳房传了早膳。长公主看着院子里的一片白雪心情不错,就问惜合:“昨日那小太监呢?”

        “回公主,那小太监是陈公公推荐来的,奴才看他不甚机灵,就将人派去做些粗活磨磨心境。”

        陈公公是宫中的太监总管,先帝登基时就陪侍龙驾,为人谨慎随和,将这小太监送来必有用意。长公主也懒得去猜这是不是太后派来监视她的探子,她人在宫中,一举一动都逃不过太后的眼睛,派不派人并无不同。

        一顿早膳下来,长公主吃的并不多,她估摸着皇帝下了朝,带着惜合及宫人浩浩荡荡往皇帝休息的温室殿走去。

        宫中落了新雪,难得的宁静素雅,有贪玩的小宫女们在角落里团雪球扔着玩,看到长公主全副依仗远远行来,吓得跪在两旁连喘息都不敢。

        大昭皇室楼氏清随,可用三个词概括:美姿仪,性娇蛮,心狠毒。加上她是当今陛下唯一的胞姐,太后宠爱的公主,其长公主的身份地位不言而喻,这禁宫中可没人敢惹长公主不快。稍有不慎轻则一顿板子,重则打入掖庭,要是正巧赶上长公主心情不好,还会丢了脑袋。

        这是所有宫人一进宫都会打听的禁忌,谁要是被分到长公主的长宁宫,那就意味着一入火海不见天日。

        几位小宫女额头紧贴地面,显然她们也听过长公主的“美名”。

        楼清随急着见到皇帝,并没有留意这些跪地的宫女们,直到她走到温室殿外,才记起自己走过的地方曾跪了两三个小宫女。

        “那群奴才没规矩,贪玩呢。”惜合陪着长公主走到温室殿外,与候在殿外的康公公禀明来意,康公公立马将长公主迎了进去。

        温室殿内一派温腾的香气,楼清随挥了挥袖子,将香腻的气味赶跑,见到皇帝趴在书案前,立刻皱起眉头:“竞越,为什么偷懒?”

        皇帝听到长公主的声音,立刻支棱起身子,强忍困意回答皇姐:“皇姐姐,我昨日一夜未眠,今日忍不住在这里趴了会儿。”他有些害怕这位姐姐,小脸煞白地望着楼清随。

        楼清随看着弟弟乌青的双眼,最初的生气过后是难言的心疼,她将弟弟揽在怀里拍了拍后背以示安抚,又抬手替他将眼角的水渍抹去:“为容相那事难过呢?”

        她这弟弟才十二岁,整日里被逼着宵衣旰食无冬无夏,仅仅如此也就罢了。皇帝年幼,虽是一国之君,但朝中内外被容家一手把持,她这弟弟时时被容相打压,哪里还有半点天子的尊严。

        “姐姐,我是不是很没用。”楼竞越将脑袋扎进姐姐怀中,眼泪扑簌簌往下掉,“我不想当皇帝了。”

        “胡说!”楼清随扶着弟弟的肩膀,直直地盯着他,“大昭只剩下你了,你要看着咱们的江山落入容家手里?”

        “不……”楼竞越摇头,话虽如此,十二岁的小皇帝还是委屈巴巴地对自己皇姐姐哭诉心里的苦闷,“我愚钝,没有太子哥哥的才能,我知道容相做的不是好事,可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姐姐,我想太子哥哥了。”

        说完,楼竞越抬起杏眼畏缩地望着姐姐,他怕提起早逝的太子哥哥又招来姐姐一顿指责。

        “姐姐也想太子哥哥。”难得的楼清随没有不快,她被弟弟的话勾起愁绪,抚摸着弟弟的小脑袋轻轻叹气,“要是太子哥哥在,哪里轮得到容家嚣张。”

        这话说得不假,要是太子还在,依他的手腕才能,断不会让大昭江山落入外戚手中。奈何天妒英才,太子早薨,先帝承受丧子之痛,没过多久驾崩,诸位皇子争夺皇位自相残杀,最后让容家捡了便宜。容太后及容蹇将年纪尚幼的楼竞越扶上皇位,太后以皇帝年幼为由垂帘听政,自此大昭朝堂尽归一人听。

        温室殿内忽然静了下来,姐弟二人相依而立,怀念起那位慈和多谋的太子来。

        “这燃香是谁准备的,一股子俗臭。”楼清随放开弟弟,走到香炉旁仔细闻了闻这股味道,蓦地变了脸色,“这是谁燃的香!”

        长公主一声厉喝,让楼竞越的心咯噔一下,他不敢隐瞒,将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悉数告知姐姐:“殿内侍奉的宫女说这香能安神,我就让她们燃了,这几天睡得确实比之前好些。”

        楼清随回过身,望着少不经事的弟弟,将这香的功效说给他听:“这是合欢香,房中助兴的东西。”

        楼竞越涨红了脸,急忙解释:“我不知道,也没与人厮混过。”

        说完这话,楼竞越立刻想明白姐姐真正担心的事情,顿时俊脸煞白,连连摇头。

        对于弟弟的话,楼清随自然相信,她只是不知这熏香究竟是宫女胆大妄为,还是奉了谁人的命令。

        皇帝并非庸才,等年纪渐长更会有亲政的想法。容家若想长久把持朝政,必定要选择最容易操纵的傀儡。楼竞越不会是这个傀儡,但他的后嗣却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在这个位置,有数不清的眼睛盯着你,你一言一行都要谨慎,要是一步踏错,连你连我,连咱们母家的亲人都会死。”楼清随走过去推开窗户,冷风迫不及待地涌入殿中,卷走了一殿温度,那股让人不适的香气也消散在风雪里。

        她动作优雅,一举一动都显出完美的内廷教养,口中说着极凶残的话,可抬步转身间,却是一派温雅闲适,斜插在鬓发中的步摇微微碰撞,一时间整个温室殿里只听得到环佩叮当的脆响。

        “我明白。”楼竞越紧紧抿着嘴唇,杏眼微垂,小脸绷得紧紧的。姐弟俩生得极为相似,一样的好容颜。看着和自己相似的弟弟,长公主轻笑一声,拍了拍小皇帝的脑袋。

        “好了,我这次来,是要劝你放平心,容相要把持朝政,咱们一时也没有办法。你要是每天都这么气恼,万一气坏了身子,岂不是遂了容骞的意愿。”楼清随这时才像个温柔的姐姐,她从袖子中掏出一份薄薄的书册,将它交到楼竞越手中,叮嘱道:“这是太子哥哥写给我玩的,你要是心情不好,就翻出来看看。你这性子不好,什么事都喜欢闷在心里,要是不改,早晚要吃亏。”

        那书册被人贴心地用绸子缝了个皮护在外面,还绣着一只歪歪扭扭的大眼圆瞪的花狸子猫,这称不上完美的绣工显然出自幼年长公主之手。楼竞越翻开书页,是线装的册子,里面是熟悉的太子手迹,写满了简短有趣的乡野故事,有些地方还附上配图,生怕阅书人看不明白。

        第一页写着同样歪扭的墨字:太子哥哥文集。

        看着姐姐稚嫩的文字,楼竞越终于换上笑颜,楼清随也抿唇轻笑:“写这字的时候还小呢。”

        小皇帝将书册收好,就听长公主说:“时候不早了,得去向母后问安,这册子你可好好收着,弄坏了我心疼。”

        楼竞越翻着太子手迹,抬袖擦了擦眼角的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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