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亡国「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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鹅毛大雪一连下了两日,却在祭神礼的前夕停了。大雪初霁的晴空里见不到星星,唯有明月悬挂在空无一物的夜幕里,澄明的月色却染上了一丝不祥的红,仿佛不起眼的霉菌,一点点吞噬着这夜色里唯一的光亮。
这一夜,年轻的太子扔掉了手中最后一碗汤药,握着执掌兵权的虎符,拔出了珍藏了十余年的剑,打开了城门,将半数御林军与城郊的士兵放进宫中,低声呢喃:“是时候该结束这一切了。”
平宁郡主披上了镇国侯将军的盔甲,率领着义愤填膺的西北营将士与怀王豢养的私兵,敲开了四皇子的门:“合作愉快,阿澈。”
异国的王子手中捧着酒杯。远在千里的边境之外,异国大军压境,已经逼近了北夏的城墙。他摇晃着暗红的葡萄酒,遥遥望着祭坛的方向微笑着,却一言不发。
而皇宫内新建成的宫殿还未竣工,在黑夜里只看得清一个雏形与轮廓。修建宫殿的民工们并不知道自己必死的命运,战战兢兢地连夜工作,唯恐完不成任务让帝王降罪,许多人在疲惫中昏睡过去,从高台上跌落,摔死在高台下密密麻麻的尸体堆中。
变故的前夕往往格外平寂,凝聚着暴风雨前诡异的宁静。被染成血色的月亦静悄悄地注视着脚下如死城一般的北夏皇宫,和渺小的蝼蚁般的人类。但这样的平静却在一声恐慌的报道中被打破:“太子殿下,太子妃娘娘她……不见了!”
而此时,江离却站在整个北夏皇城最高的地方,在祭神台的边缘俯瞰着整座皇城。
北夏的势力错综复杂,南宫樾手握半数兵权,萧瑾有镇国侯的底子做支撑,就连看似最不务正业的南宫澈竟然也养了私兵,今夜所有人倾巢出动,牵一发而动全身,不可谓不壮观。而这一切背后最大的罪魁祸首,却站在高耸入云的祭坛上吹风。
获得恐惧状态以后,她的san值每天都在持续下降,现在面板上的san只剩下了不到三十点。她先前时不时见到的幻象出现的时间越来越长,形态也越来越凝实,几乎要让江离分不清真实和虚幻。
譬如,现在在她的眼里,祭坛并不只是一座冰冷的建筑,有一棵巨大无比的树攀生在它的边缘,硕大的根茎缠绕镶嵌在整座祭坛的周围,而江离站在祭坛的顶端,恰好能抚摸到那遮天蔽日的树冠上垂下的枝叶。而那根摆在祭坛边缘供起来的树枝,压根就是一个幌子。
明明下过雪,地面上都是松软的白雪,祭坛上却是空无一物,干干净净。
她透过树的幻影,望着融融的夜色与不祥血月,忽然唤了一声:“长琴?”
和她预料的一样,年轻的暗卫这次并没有出现。
江离的神色平静。她将骨哨放在唇边,吹起了那熟悉的、悠远而哀伤的调子。夜风呜呜作响,将那悠长的音律吹得破碎四散,像是在伴着她的歌谣断断续续哼唱:
“南风归兮……谓我……当还……自我……远游兮……锦瑟无端……”
祭神大殿已经传来熙攘人声,人群举着火把,密密麻麻地将这高耸的祭坛簇拥起来。江离粗略望去,人数并不算多,大概来人只领了一小部分人手来这里,而主兵力应该已经在黑夜中潜伏着,等待一声令下发起兵变。不过这仅存的一小部分人里,竟然就已经聚齐了所有主角。
南宫樾、萧瑾、南宫澈,都在这里。
江离露出了胜券在握的笑容。
第一个冲上祭坛的是南宫樾。他跑上了那登神般的长阶,却在即将到达顶端时被拦在了三丈以外,像是被空气墙拦住,怎么也无法踏进一步。他心急如焚地朝着祭坛上背对着他的人影大喊:“江离——!”
江离转过了身。这一夜她穿的是祭神的礼服,衣摆上的山河日月与参天大树华贵美艳逼人,她却披散着青丝如瀑,在血月映照下更像是惑人心智的妖邪,而非神女。在她的眼中,才能看见那棵参天的古树抬起了自己的树枝,牢牢挡在南宫樾的面前,让他无法通行。
这一幕竟然有种护短的滑稽感。
江离手中的剑出鞘。这是萧瑾在祭神礼上舞的剑,她不会舞蹈,所以只是持着剑站上了那座祭坛中央的圆形祭台。
当时在外面围观时,那祭台远看像是石头制成,踩上去才发觉台面竟然无比柔软,仿佛是用人皮铺的,材质诡异得难以言喻。江离站在祭台上,用黎族的语言开始念兰图给她的祷词:“伟大、不朽、永生的树之神明……”
南宫樾愈来愈大的喊声被夜风吹散,祭坛下传来了更多的脚步声,南宫澈也冲了上来。
“万物之起源,混乱与无序、无尽虚空之主,深渊之监护者,原初之神,痛苦与毁灭之创造者,门扉之守护人……”
幻象中的古树颤动着,叶子簌簌抖落,像是在不舍。
“您忠实的仆从在此召唤,以我的心脏作为交换……”
“请您醒来。”
最后一句咒语落下的瞬间,整个世界似乎有顷刻的地动天摇。江离倒转长剑,将剑刃刺进了自己的心口。
系统警报在她的脑子里震天响,南宫樾的嘶吼像是隔着无数层迷雾,疼痛与麻痹过了片刻才传来,剑刃切断血管的触感清晰得让人战栗。江离的手颤抖得几乎拿不住剑,生理本能与意志艰难地抗衡着,但她依然用尽全身的力气,将剑又刺入一寸。
【系统提示:玩家江离受到致命重创……】
【当前生命值……】
“江离——!!停手!”
无形的阻拦似乎消失了,有人朝着她的方向飞奔而来。意识很快就随着温度的冷却散去,她捧着胸腔中摇摇欲坠的心脏,最后看了一眼被遮得严严实实的夜空。
在沉重的幻觉里,遮天蔽日的密叶织成了一张棉被,轻盈又温柔地盖在了她的身上,注视着她从高台上坠落,沉入坟墓之中。
……
南宫樾向高台下伸出了手,却只撕下了一片风中的衣角。他崩溃的喊声在狂风中碎裂成片,脑海中却不受控制地回想起华服女子从华清汤边缘坠落的场景,宛若像一只折翼的鸟,坠向了自由的深渊。
南宫澈发狂般朝祭坛下方冲去。她从高空坠落的画面被耳边风声搅碎,那些明明发生在前几天,却悠远得如同亘古以前的对话在他耳畔响了起来,带着一枝新鲜梨花的香气——“什么代价?”
“我会死。”
记忆里的花影化作了泡沫,那些秘而未宣的东西仿佛在这一瞬间充斥了他的整个胸腔,终于让他看清了自己的心——他什么也不要,也不想要那个人复活,只是想要她活着。可惜这觉悟来得太迟。
萧瑾没有走上祭坛。她远远地望着祭坛的高处,看着人影从上空坠落,目光沉肃而哀伤,却带着一种不属于这个年龄的、有如看见了宿命必然的沧桑和沉痛。
而宫殿中的兰图却似有所感般,猛地站了起来。
上弦月的血色无声褪去,大地明明静寂无声,却仿佛能听见万物生长的声音,枯死的老树抽枝发芽,深埋大地的根茎无声颤抖着,狂风里带来了自由的尖啸与欢呼,某些看不见的东西正在迅速消散。所见之处只有蓬勃的生命力,宛如雨水泽被大地。
这是连日大雪里的唯一一个晴夜。黎国的九公主、北夏的太子妃用她的死,点燃了宫变的最后一根导火索。在这个充满了生机、朝气与澎湃生命力的夜晚,北夏的皇宫里杀声震天,血流遍野。
而江离再睁眼的时候,已经重新回到了祭坛下。
【系统提示:玩家江离生命值清零,系统自动使用“黎妃的帮助”。当前生命值:2/12。】
【南宫樾好感度↑】
【南宫澈好感度↑】
【检测到委托任务:乱世挽歌(已完成)。萧瑾好感度大幅上升!】
【恭喜玩家,南宫樾、南宫澈、萧瑾好感度已到达满值!】
江离耐着性子把冗长的报幕听完。她的心脏完好无损,身上亦没有一丝伤痕,但那剜心时的剧痛却仿佛还停留在她的身体里,甚至还有一种心口被掏空了的空虚感。疼痛的余悸让她皱着眉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缓过神。
江离向系统确认过这个道具的作用,所谓起死回生,其实就是将她的时间倒转到受到致命伤的两小时前,让身体回到没有死亡的状态。而她死亡的一小时前,正好在往祭坛上方走,所以才出现在了这个位置。
这和黎妃很相似,当年明明有无数人亲眼看见她喝下毒酒坠湖,却没有人能找到她的尸体,而这个悬而未决的疑案最终以任务奖励道具的形式,回馈给了她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夜幕已经不再那样深重,这个漫长的夜晚终于即将走到尽头,空气里肃杀与血腥的味道却比先前浓烈了许多,似乎为混乱和无序画上了一个句号,又像是为下一场混乱编写了一段起始。江离回身,却发现祭坛周围并不是完全的空无一人,还有一个人就站在她的身后。
是长琴。
他依然是一身黑衣,像一个天生的黑夜使者,安静地凝望着她。
“来杀我的?”江离非但没有意外,还笑了笑,“来早了,刚才我死过一遍了。”
暗卫一言不发。他的手中握着剑,剑刃在微弱天光的映照下折射出寒冷的锋芒。
相信恶鬼而非人心,相信自己而非他人。
不要放松警惕,死亡咫尺远近,归宿远在天边。
那句足以概括整个副本的提示里,只有前半段贯穿始终,而后半段却一直不得其解。直到昨天夜里,她在长琴手中收到了最后一封信。
那些信里的内容江离在黎妃殿中已经看过一遍,所以已经许多天都没有拆过,但昨夜在过低的san值影响和幻觉之下,她莫名其妙地觉得那封信似乎格外不同寻常,鬼使神差下拆开了信。
信里依然是相同的字迹,写下的内容却是她先前从没见过的,正是提示的后半段:
“死亡咫尺远近,归宿远在天边。”
“问公主殿下安。”
江离那时才完全明白,这句话是对结局的暗示。近在咫尺的死亡,恰恰来源于最容易让她信任的、看上去也最无害的暗卫长琴。
《亡国》表面上只是一个寻常的中古背景副本,却处处存在着一种不寻常的割裂感,譬如名不见经传却扎根在所有npc心里的黎妃,明明是十二年前的产物却能每天准时准点地送到她手上、美其名曰是“彩蛋”的信,睡前需要通过聆听才能得到的副本信息,还有知道整个系统和玩家存在的兰图。
这些感受让这个副本变得格外分崩离析和莫名其妙,它不像是一种独特的设计,而更像是……无法修复的bug。
也就是说,《亡国》这个副本,之前或许已经崩溃过一次,后来经过修复才变成现在这样。兰图或许也是在副本崩溃重修后因为某种机缘巧合,发现了自己所处的世界只是一个无限循环的游戏。
这样就能解释长琴这个角色身上的矛盾。他的设定本来应该是玩家年少时的暗恋对象,是默默守护在九公主身边的影子,但是江离在进入副本时却没有任何有关黎国九公主过去的记忆,这就让长琴的存在显得格外突兀,也格外无法代入。
这是一个相当大的bug,就算在现实里玩剧本杀,剧本也应该向玩家交代这一段背景故事。但《亡国》却没有。
江离猜测,在《亡国》副本崩溃重修之前,玩家在进入副本时是会得到过去记忆的。然而正如她先前感觉到的一样,在现在的《亡国》里,“黎国九公主”和“北夏太子妃”这两个身份完全割裂。虽然进入副本时她得到了许多关于黎国风土人情、民俗文化的记忆,甚至无师自通地学会了黎族语言,但她对黎国的记忆依然是残缺的。
这样的bug会导致什么?
作为陪伴了九公主十余年、对她再了解不过的暗卫,长琴早晚会发现她是个冒牌货。
至于副本到底为什么会崩溃,江离觉得……和“猎艳玫瑰”不无关系。
但出乎江离意料的是,长琴只是维持着握剑的姿势,站在原地没有动。而没过多久后,系统断断续续的提示音就响了起来,就像在《玫瑰小镇》的末尾一般,它不再是模拟男声,而变成了一个机械电子音:
【检测到……npc长琴……数据缺失……】
【……已损坏……出错……】
系统好像一下子成了一台老化严重的电脑,连带着长琴也变成了exe未响应,卡bug似的站在原地不动了。于是,在江离沉默的注视下,长琴原本凝实的身影像电视屏幕上的雪花一般闪了起来,然后滋滋两声——消失了。
江离:“……”
这死亡威胁解除得是不是有点儿太简单了?
【……副本数据出错……警告……】
【副本将在……后强制关闭……】
【开始倒数……】
系统音一阵抽搐后彻底关机,好像暂时瘫痪了,也不知道究竟剩下多少时间。江离只顿了片刻便做出反应,她将身上那件繁重的祭神礼服脱了下来,露出里面纯白色的襦裙,随后沿着台阶一步步向上走。
咫尺远近的死亡已经解决,只剩下远在天边的归宿。
她的san值还停留在死亡之前的三十点,还能清晰地看见祭坛上摇曳的古树。系在她手腕上的红绳铃铛早已被她砸碎,那铜铃中早就空无一物,却似乎在此刻隐隐随着风响起了细碎的铃声。
黎明已至,天光乍泄,破晓的天际漏出了一线白,照亮了这座死寂沉沉的皇城。在血腥与黑暗中浸泡了一整夜的人们抬起头看向了那遥远的东方,有人发出了惊叫。
站在皇帝尸体面前的南宫樾向宫殿外转过头,却迎上了潜伏已久的南宫澈的剑刃;兰图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望着天际露出了笑容。皇宫中错综复杂的各方已经乱作一团,而宫外的萧瑾却眺望着那直通云端的祭坛,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娘娘……”她的眼中流下了热泪,“您真的……回来了?”
江离沿着长梯拾阶而上。也不知道是不是幻觉作祟,那原本就长的阶梯仿佛在此刻越发无限延长,顶端那古树的树冠也变成了一种遥不可及的高度。她觉得自己走了很久,甚至走了一个世纪,却怎么也走不到阶梯的尽头。
而在这祭坛阶梯之外的世界,如同无数块被打散的拼图,正在一点点分崩离析。
黎族语的语法和汉语不同,不仅许多字词是一词多义,有时还有许多定语后置的倒装句法。以“江芜”为例,“江”字在黎国就有着植物的含义,可以代称花草,也可以代称树木。所以黎国将这种无刺带毒的、能够制成蔷薇露的玫瑰花称为“江芜”,实际上就是“芜花”的意思,而“芜”就是这种花的名字。
江离曾经梦到过黎国公主的过去。为她戴上红绳、祝福她生辰快乐的那个人,连叫什么都听不清晰,只记得里头有一个“江”字。
而黎国信仰的长生树神,用黎族语来读,就是“那若江措”。
她梦到的究竟是作为彩蛋的黎妃的过去,还是神有意为她留下的暗示?
还有那最后一封写下了副本提示的信,也是祂故意利用副本漏洞写给她的吗?
【……副本重置倒计时……】
【十……九……】
江离脸色一沉。这该死的系统该修复的时候不修复,现在倒是恢复过来开始倒计时了!
还剩下最后一分钟,她当机立断提起裙摆,飞快地朝祭坛顶部跑去!
【八……七……】
世界在她的面前颠簸,江离喘着气朝祭坛顶部飞奔,却无论如何也抵达不了那个遥不可及的高度。长风将她雪白的衣袍吹得猎猎作响,她声嘶力竭地大喊起来:“喂——!”
【五……四……】
放在过去,就算是让江离从十八层上跳下去,她也不会干这种一边跑一边大喊的傻事。但她许是受到了那催命符似的倒计时刺激,仿佛飞奔在云端,将所有留在凡尘世间的琐碎想法都忘得一干二净。
在某一刻,江离甚至想,或许那个不知道名字的神明也会像上一个副本一样突然出现,将副本里的所有时间暂停。
但是并没有。
“我还不知道……”
【三……二……一……】
江离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仰望着头顶高不可及的树冠,却愕然地发现——
她和那远在天边的“归宿”之间的距离,自始至终都没有缩短过半寸。
“你叫……什么?”
【副本已关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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