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咪咪跟他女朋友是上高中的时候认识的。

        那个时候，咪咪虽然只是血统最普通的橘猫，但胜在眉清目秀，身形矫健，倒也是只受欢迎的小猫。

        更关键的是，那个时候的咪咪，阳光活泼，热爱运动。他虽然不是学校里面最帅的，但绝对是最好相处的。每每有抓老鼠或踢毛线球比赛，咪咪总能大显身手。

        从小在农村的劳作生活，让他拥有清瘦健康的身形，亦赋予了他平易近人的性格。咪咪可爱，帅气，热心肠，脾气还好，素日里小母猫们便总爱跟他一块玩。有什么事儿不敢跟别的小公猫说，都来找他：

        譬如往宿舍搬东西啦；帮着爬树摘枣子啦；亦或者寝室进了大耗子大家都怕，请咪咪来驱赶啦……

        相应的，小母猫们有什么好事儿也总想着咪咪。今天这个给他一盒包装精美的巧克力；明天那个说什么也要往他脸上涂防晒，怕他体育课上疯玩把自己晒黑掉；甚至哪只小母猫过生日，不请别的小猫，都得先请上他。

        其他的小公猫很是羡慕咪咪，羡慕他有这么好的母猫缘。不过他们只羡慕，却也不生气。毕竟连他们都很喜欢咪咪，有事没事都爱跟咪咪勾肩搭背，撸他脑袋或揪他尾巴。甚至体育课上闹开了，还爱把他抱在怀里“□□”。咪咪性格又好，只是笑，从来也不发火，大家便敢于跟他开各种玩笑，都拿他当好兄弟。

        看起来，咪咪的高中生活，是顺风顺水的。

        只不过，咪咪也有自己不为猫知的心酸。

        他喜欢一只小母猫，很久很久了。春风每吹过一次，他的心里便会难过一次。

        暗恋像是潮水，在每一个月光洒落的夜晚静静涌起。咪咪那样一只大大咧咧的小猫，竟也会有那无法言说的万般愁肠。

        他喜欢那只小母猫。白色的，轻轻柔柔的，像一团雪，连走路、说话都是无声无息的。

        她是隔壁班的班花。某次早上升旗，惊鸿一面之后便在咪咪心里泛起了层层涟漪，从此便再难忘记。

        她是那样美呀，在他们偏远的县城高中，那几乎是咪咪所能想象到的最美的小猫了。不单单是外表，更是气质，她身上有一种温婉的、恬静的、淡然安逸的美好。那种与世无争，雪一般轻盈纯洁的气质，是农村出来的咪咪，从小到大都不曾见过的。

        而她的家庭教养也很好：她妈妈是老师，爸爸是县里面的公务员，她是出身书香世家的小猫。

        而咪咪，只是一只从小在山间田野光着屁股疯跑的小土猫。

        这样大的差距，咪咪很难不自卑。

        更何况，咪咪听说她……已经有喜欢的猫了。

        在最青葱的三年里，向来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咪咪，第一次，喜欢上了文学。

        他开始试着写诗。或长的，或短的，或简简单单只有三两句话的小诗。在他孤独寂寞的荒芜岁月里，只有文字能帮他抒发那甜蜜而沉重的爱意。一天，两天……一年，两年，高中的时光就像流水一般一点点地逝去了。慢慢地，他写满了一整个本子，淡粉与月白交织的封面，里面夹着干花，带着香气，每一页的字迹也格外清隽整齐，让人几乎不敢相信那会是一个属于小公猫的本子。

        有好几次咪咪都曾想过要把那个本子送给她，可是最后，怕吓到她，怕给她带来困扰，亦是害怕被她拒绝……最终，都只能作罢。

        高考结束的那个傍晚，全高三的猫咪们都兴奋无比。大家把书扔掉，卷子倒掉，整个教学楼成了欢乐的海洋。只有咪咪望着火红的云霞，心里是兴奋之余的无尽失落。他望着隔壁班门口的位置，这一刻才意识到，从此以后，便再也见不到了。

        他再也见不到她捧着小杯子，课间出去接水的身影了。

        他的高中，他的青春，他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都在这一刻结束了。

        而他甚至还没来得及跟她说一声喜欢。

        太阳渐渐落下，天空一点点地昏茫了下去。咪咪再没有时间惋惜，他转过身去，脚步匆匆地朝宿舍的方向走。校园里，大车小车的，到处都是来接孩子的家长。别的小猫咪有家里来接，可是咪咪没有。他的父母，甚至都不一定知道他这天高考……

        咪咪只能自己想办法，来把宿舍里的一堆行李弄回去。

        这么多的东西，全都得他一个猫扛。他得先想办法带着这些大箱小箱打车去县汽车站，然后再赶最晚一班的长途汽车，回他几十公里外的，山旮旯里的家乡。一旦错过，他可能今晚都回不去了。

        他必须手脚麻利起来。

        “咪咪，你爸妈不来接你？”寝室的其他小公猫回来了，围在咪咪身边，拉他的尾巴，同他撞肩，亦或是拿胡须扎他的脸蛋。

        肉麻的话说不出口，大家像往常一样寒暄着，仿佛这样今天就不是离别。

        “嗯。”咪咪应了声，低头收拾箱子，尾巴一卷，躲开了另一只小公猫甩来甩去的尾巴。

        大家又聊了两句，便都无话了。平日里无话不谈的寝室，此刻竟也陷入了寂寞之中。四下里，一时间只剩下猫咪们搬箱子，拉拉链的声音。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骚动了起来。

        几个外寝的小公猫涌了进来，满脸兴奋地朝咪咪道：

        “咪咪，有猫找你。”

        “唔……”咪咪摸了摸脑袋，“谁啊？”

        “你下楼看看不就知道了。”他们笑得满脸揶揄。

        咪咪十分奇怪，被半推半就地下了楼，心还全放在自己寝室的箱子上。转过楼梯拐角，踏出寝室门的那一刻，他呆住了。

        夕阳西下，余晖脉脉。喵来喵往的校园里，那么嘈杂，可那道白色的身影却柔和得仿佛可以把咪咪的一整颗心都融化掉。

        那是他暗恋了整整三年的猫啊。

        寝室的兄弟们都站在身后，周围的猫也很多，说话并不方便。因此咪咪看着小美，只呼吸发紧，却出不了声。小美也没好到哪去，她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抬起头来，望着他，海蓝色的眼睛闪烁着。

        咪咪永远也忘不了那个黄昏，她对自己说过的第一句话：

        “可…可以认识一下吗？”

        欢呼声响起，后面的兄弟们齐齐叫唤了起来。咪咪和小美都窘迫无比，还没等咪咪答话，小美便将手里的信封塞给咪咪，而后转身匆匆离开了。

        那一天，回家数十公里的路上，咪咪整只猫都是晕晕乎乎的。

        一直到到了家，把行李在房间安置好，坐在床上的时候，咪咪才在昏黄的灯光下，怀着颤抖的心情拆开了那张信封。

        那是一封情书。

        是小美写给他的情书。

        在他最青涩孤独的岁月里，原来不是他一只猫在背负这份相思的苦。

        和他一样。

        小美也喜欢了他整整三年。

        激动的咪咪翻来覆去，一夜无眠。

        故事的结尾，是咪咪和小美考去了同一座城市。虽然因为家里的原因，咪咪没能和小美上同一所大学，不过好在，两所学校就在隔壁。每周末黏在一起是肯定的，没有早课的时候，咪咪还会到小美学校里，陪她一起吃早餐。

        小美漂亮、聪慧，咪咪善良、老实。两猫在一起几乎都没闹过什么矛盾，甚至连架都很少吵。咪咪很喜欢小美，喜欢拉她的手，和她一起走在细碎的树荫下；喜欢和她一起在午后金色温暖的湖边，偷偷地接吻；喜欢和她一起在星空下畅享未来，静静地躺着，直到夜草覆满露珠，霜月遍洒西天。

        那是他最快乐的四年。

        也是他这一生最幸福的时光。

        后来啊，后来兜兜转转，就那么到了大四。大家都忙了起来，开始为将来发愁，为前途焦虑。咪咪和小美也不例外。咪咪在大四下学期，就签了一家教育公司，一毕业就到了一线城市从事教培工作。小美则在家里的安排下开始考公。第一次还没考上，小美是在家又全职备考了一年，才终于上的岸。

        功夫不负苦心人，小美考上了他们家乡省会的公务员。省会待遇很好，一年到手能有十多万，又稳定，又体面，旱涝保收，可以说是他们这些平民孩子们的择业天花板了。咪咪在知道这个消息后，欣慰的同时，也倍感压力。其实以他的条件，他潜意识里一直是觉得自己配不上小美的，家境不如小美，大学也比小美的差了一些。他不得不更加努力，想着这样，有朝一日，才能给小美更好的生活。

        猫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猫咪都是朝前看的。小美工作定了，要在省会工作一辈子，自然就萌生了买房的想法。小美比咪咪大一岁，比咪咪更成熟，在买房这件事上，也几乎是带着咪咪走的。

        在小美提出买房一事之前，咪咪基本上还是学生思维。而且他那时的工资也不高，交完一线城市的房租就所剩无几，因此几乎完全没考虑过买房的事儿。小美开始跟他打电话说这件事时，咪咪还以为是小美心血来潮。一直到小美跟他商量了好几次，咪咪才知道她是认真的。

        买房一事非同小可，那时的咪咪还是刚走出社会不久的穷学生，根本就没有积蓄可言。小美刚工作，也没有钱。于是后面，小美只能带着咪咪回自己家，跟自己的爸妈商量。

        吃了几十年的国家饭，小美父母手里是有点钱不假。可第一，小美咪咪他们县的经济十分落后，小美父母在体制内，工资也并不高。

        第二，小美下面还有个弟弟，正在上初中，小美父母不可能把钱都给小美。

        再加上小美爸妈知道咪咪的家庭条件后，对咪咪不大满意。他们觉得以自家女儿省城公务员的身份，什么样的女婿找不到？何必跟着咪咪这样农村出来，一没家里帮衬，二没体面工作的毛头小猫吃苦？

        他们存了“劝退”咪咪的心思。于是乎就提出，买房这件事，他们帮着出十万，剩下的钱，小美自己出三分之一，咪咪来出三分之二。

        咪咪听了，说实话当下心里便松了一口气。虽然以自己现在的积蓄，连一万块掏着都费劲。但他们省会的房价也不算特别高，8千一平，按一百平米算，总价就是八十万。小美父母出了十万，剩下七十万，小美出23万，自己出47万。听起来压力很大，但自己是小公猫嘛，本来就应该多出钱的。按照首付三分之一来算，自己只要攒到十五万左右，就可以和小美一起买房了。

        他觉得，只要自己肯努力，节衣缩食，降低成本，工作四五年，攒够十五万也并不是难事。一年只要三四万，就完全可以了。

        这么一来，咪咪就有信心了。之前不安的感觉，也渐渐褪去。

        他想，大概知道自己是穷猫家的孩子，小美爸妈还是很照顾自己的。

        等以后和小美结了婚，他一定把小美的父母，当成自己的父母一样孝敬。

        和小美爪心相握，咪咪在感到压力的同时，也有了无穷的动力。

        小美，我一定不会让你受委屈的。他无比坚定地想。

        可那时的他哪里知道，就在几个月后，这个世界，跟他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那是他走出校园的第二年。一夜之间，全国的房价如坐了火箭一般地突飞猛进，节节攀升。他们省会的房价，从八千，到九千、一万，再到一万二、一万三、一万五……几乎以每个月一两千块的速度疯涨着。等咪咪回过神儿来的时候，已经逼近两万大关了。

        眨眼间，曾当着小美父母的面许下的雄心壮志，已然成了一个笑话。

        两万块一平的房子，哪怕只买80平，那也是160万。这其中，有整整一百万是要他来负担的。这么多的钱，他哪怕不吃不喝，也要几十年才能攒够。

        他甚至觉得哪怕把自己按斤卖了，恐怕都买不起房了。

        可是买不起又怎么样，谁让他没能早生十年，家里也帮不上忙呢？他答应了小美的，答应了要跟她买房结婚的，他不可能说话不算。

        再迷茫，再绝望，也只能咬咬牙，拼命站起来。

        他想，或许，只要自己够拼，能达到年入几十万的水平了。那一百万的房价，也就算不上什么了吧。

        一线城市里，年收入几十万的猫咪还是有很多的，不是吗？

        自己为什么不能尝试一下？

        无路可走，咪咪只能自强。

        高房价的压力下，咪咪前所未有地忙碌了起来。996成了家常便饭，下班能看到夕阳已然成了一种奢侈。很多时候，咪咪回家扑到床上后都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连曾经最期待的和小美的视频电话都敷衍了起来。

        压力大的不止是他，小美的日子也不得不过得精打细算。本来以小美做公务员的薪资，在省里都算得上是高收入人群。她原本还想着咪咪工作忙，回不来，那她就每个月坐飞机去和咪咪团聚一次的。可如今为了省那点儿机票钱，就连见面也只好取消了。

        于是，两个小情侣一南一北，不得不生生忍受别离之苦。他们甚至，要过个大半年，才能有机会见上一面。

        异地恋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纵有“两情若是久长时”的说法，可日子真过起来，就会发现思念越来越淡，共同语言越来越少。习惯了一个猫的生活，好像也没有什么是必须要情侣在身边才能解决的。甚至于到了后面，越来越无话可说，两个人的视频电话都成了一种不得不完成的任务。生活的重压令他喘不过气儿来，以至于倘若哪天小美没有打电话过来，咪咪甚至还会下意识地觉得轻松？

        咪咪觉得很可怕，可却依旧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和小美的感情，一日一日如流水般得平淡下去……

        …………

        今天再接到小美的电话，咪咪说实话心里有一点儿忐忑。毕竟自从上次吵架过后，他们已经有十多天，没有联系过了。

        电话里，小美的气像是消了，语气也缓和了下来。她并没有因为上次的事儿责怪咪咪，只是跟咪咪说，明天周五，她请了一天假，要来坐飞机过来看看咪咪。

        咪咪很是吃惊，问她为什么，小美只是说：

        “想你了。”

        一句话，咪咪仿佛又回到了曾经无忧无虑的学生时代。这些年，他们活得太累了，以至于几乎都忘记了，当初为什么出发。

        咪咪的心软得一塌糊涂，他连连点头，说：“好，好…”

        他心想，他再也不要跟小美冷战了，他再也不要不理小美了。他们得好好过，一定要好好过。

        毕竟，从他们在一起到现在，已经是足足十年了。

        假如他能安然无恙地活到八十岁，他生命里的八分之一，便都已被小美填满。

        挂掉电话，咪咪回到屋子里。之前被他打了小腚后嚎啕大哭的小明，许是见他久不来哄，此刻已经趴在床上沉沉睡了过去。咪咪有了小美的电话，心里暖洋洋的，看小明都眉清目秀了起来。

        他气消了，索性也不抱小明回纸箱。把被子一拉，破例让小明躺在床上跟自己一起睡。

        婴孩轻轻的鼾声中，咪咪也渐渐进入了梦乡。

        他的梦是甜的。

        因为知道马上，他就能见到小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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