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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1章 吹箫之心


  天净云空,月明如镜。

  悠悠呜呜的箫声自距离宫城甚近的一座府邸传出,低吟咏叹,如怨如慕。

  凉亭中一人独坐,修长的十指竖执着碧绿莹润的箫管,对着一池碧波凝神吹奏。

  轻音袅袅,不绝如缕,携着主人沉甸宛转的心思钻进黑夜,倘能飘进偌大宫城中某座宫殿某个人的耳里是再好不过了。

  然,可能吗?她还需要吗?

  萧声戛然而止,似被触及了什么。

  吹箫人眼睫低垂,食指抚过光滑的箫身,惘然若有所失。

  这管洞箫和步光剑一起,自他记事起就陪在他身边,已有很多年了。

  他喜欢步光剑更甚于碧玉箫,也从不觉得自己吹得有多好,就只是打发时间而已。

  但是有人赞扬他的箫声空灵秀雅、不同流俗,闻之可清耳悦心;夸他“吹箫之身轻若烟,吹箫之心如皎月”。他便爱上了这管洞箫。

  就像那人不过随口说了一句鲜衣衬他,自那以后他便只着鲜衣。

  很多事,尽管那个人自己可能都已不记得了,他却记得清清楚楚。

  从与她相遇的一刻,与她经历的桩桩件件,诚如告诉她的那样,不曾有一刻或忘。

  记忆回到三年前的红泷州——

  上唇一阵刺疼,睁开眼,愰了一下神。

  榻畔之人以纤指捻去他唇上血珠,见他醒来,深海似的眼睛里漾起些许柔波:“疼么?”

  不疼。

  非但不疼,有她亲自照料,他恢复得极快。

  昏迷时他手里握着半片残图,史殷奇之所以同意收治他主要就是看在残图的份上。

  伤好后,凭着对红泷州地形的熟悉,他带着史殷奇寻到了那处祖上的宝矿。

  史殷奇极为高兴,又见识了他的身手,于是顺理成章地他作为一名近卫留了下来。

  史殷奇身边随从如云不缺人护卫,尚未能完全取得信任的他多数时候都跟在姜佛桑身边。

  她叫他的名字总是拗口,他请她赐名,于是便有了神欢这个名字。

  奇怪得很,一个宠姬,每日总有做不完的事、总要去很多地方,比史殷奇这个储君似还要忙。

  神欢护卫在她左右,陪她巡视海防河务,陪她了解风土物候……

  他们见过百鸟翔舞、鱼龙跃鳞,见过白鹤成对、孔雀数双,见过鸥鹭眠沙、渔樵唱晚……

  才经芳草连天,又见西风残照;出发时朝霞似锦,归来时彩云四合;同沐习习凉风、同披溶溶月色……

  他们共同经历了许多。

  寻常的景似乎都有了不寻常的况味,那些明明见惯了的山水像是此生头一回遭逢。

  神欢自觉不自觉地观察着她。

  发现她常怀心事,甚少跟身边人说话;她睡得也极少,药一直未曾断过。

  某一日,她身边的女侍惊喜地找到他:“昨夜箫声是你吹奏?女君临窗听了许久,上榻后竟比往日久歇了一会儿。”

  当晚,他再次取来碧玉箫,临窗而立……直到月亮偏西才停。

  久而久之,和观察她一样,这便也成了习惯。

  偶尔她也会主动询问:“神欢,洞箫带了么?”

  那种时候多是坐船出行,或是临峰观海,或是处于绿野碧茵间,再或是被暴雨困在某个地方。

  不拘何时何地,只要她愿意听,他便乐于为她吹奏。

  有时能感觉到她欣然陶然,虽然这种时候极少。更多时候她都是安静郁悒的,会莫名怔神、莫名怅然。

  神欢还记得在一处野海边,他跟随在她身后,踩着她的脚印,看着她的背影,陪她漫无目的地走了许久。

  她突然停了下来,望着短篷边的一家子出神。

  神欢不知她在看什么。

  那家人出海了,她也未再动步,抱膝坐在沙滩上,望着烟波茫茫,似乎在等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等。

  直到暮合四野……

  归来的渔妇忙碌不停,群童聚戏沙中。

  一个女童走向她,递给她一朵小花。

  她接过,摸了摸女童的脑袋。

  直到女童跑远了,她才回身说:“咱们回去罢。”

  语气轻松,似乎放下了什么。

  那朵花她也一直未扔。

  就这样,日复一日的,他的箫声跟着她的心情起伏。

  但更多时候吹奏出的音曲都是清亮悠扬的,不由他控制。

  按说箫声多悲,不该如此。过去的那些年他也从未如此过。

  为何呢?百思不得其解。

  许是想让她开心一些罢,又或者仅仅是为了更进一步接近她。

  要接近一个人总是要先了解她的。

  神欢却发现,离她越近,谜团就越多。

  譬如,明明她在史殷奇身边有着很重要的位置,但她总是不开怀。

  也是,史殷奇镇日纵乐寻欢,身边美人无数,并不止一个她。慢说宠爱,必要时甚至可以推她入死地。

  有一回,史殷奇闲极无聊,暂从酒色中抽身,外出想找些新的乐子。

  途中经过渹豗腾沸望之茫洋的寒山泷,见山民乘竹筏来去如风,突然兴起,也要试上一试。

  南州称水之湍浚者曰泷,有“险恶不可状,船石相舂撞”之语,等闲不敢涉。

  寒山泷尤险尤大。岩岭千空,无不峻削奇诡,屈曲萦回百余里,仅能从石罅中窥得丈许天光。

  且水中多石,若不慎遇险,能否存活半在人半在天。

  山民之所以行色匆匆,是察觉到天色有变。

  身边人皆劝阻,史殷奇非不肯听,让人找来竹筏,知道神欢水性好,便让他来执篙。还把姜佛桑给拽了上去,侍卫随从一概不许跟着。

  神欢早知她不会水,见她身形微僵,尽量把竹筏撑得平稳些。

  奈何水激势险,作用甚微。史殷奇又一再催促。

  越行越远,已是看不到岸了,仍不肯回,对着两侧因雷击而倾裂的崖壁看得津津有味。

  俄顷,风云突变。

  霎时间霾天晦景,顶上天光彻底不见了,目之所及一片昏暗。

  惊湍飞注、涛风沫雪,一刹雷惊,竹筏团转如电掣,神欢竭力保持平衡,奈何此时人力所能为已十分有限。

  竹筏颠来簸去,上面的人也东摇西晃,史殷奇惊惶的斥骂声被风涛吞没。他紧紧攥着姜佛桑的手臂,不是为了保护她,而是为给自己壮胆。

  姜佛桑的声音已紧绷到极致,还要分出心神安慰他。

  不知不觉竟被冲到了泷口,因难以视物、规避不及,下行时竹筏与鹅公石相撞,轰然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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