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不能感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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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轮转三载,长安灞陵的柳叶无人堪折,蔚然成阴,在春风中招展。和风穿花拂叶而过,渭河水波涟漪,湖面上漂浮着点点落花。
桃李依旧笑春风,春光无限明媚。赵清姿想起两年前,也是这样一个春日,她领军攻入长安。阔别多日,长安已非昔年繁华的帝都。
当年起义军退出长安,临行前将皇城宫阙、亭台楼阁、满城屋室焚烧一空。匈奴占据长安时,已是街市荒芜,浮尸遍野,活着的人也难逃屠戮,长安人口锐减,十去七八。
人事两非,大抵如此。她带着袍甲整齐、装备精良的的军队,打下长安城,将匈奴单于斩于刀下。打马而过,只觉得满目疮痍,寸寸山河尽染血。
攻占长安后,即便她得天运,也只是让这座古老的帝都缓了口气,要恢复昔时的繁盛,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至少眼下粮食丰收,军粮补给充沛,越来越多的百姓、士卒深信怒王就是匡救世弊之人。
三年多的时间,怒王军一统北方,六胡之乱,已平定五胡。最残暴无道的匈奴、羯族已败,眼下只剩南方的三股势力——羌人、起义军和由赵寒声把持的永徽王朝小朝廷。
眼下,起义军内讧不息,王全忠与义王反目成仇,自相残杀。王全忠大败义王,自立为帝,义王旧部宗权亦自立为帝,双方斗个不休。
余信回禀军情时,赵清姿有几分感慨,叹道:“先生你瞧,这不就是忠义两难全”
当年浩浩荡荡的起义军进攻长安,士卒们还怀抱“耕者有其田”的美好愿景,而今却因统治者的利欲熏心,走向了破灭。
她见过真正耕者有其田的时代,也明白要实现这一点,还有多远的路要走。道阻且长,也得迎难而上,即使终其一生,她都只能依依东望。
“主上,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起义军或将亡于内乱。吃人的队伍,天地不容。”
“地狱中的恶鬼,也不过如此。先生多留意南边的局势,必要时,可添一把火,烧得越旺,这乱局越早结束”,她目光幽幽,望着长岸上的燃着的香炉,定要做阎罗,诛恶鬼。
祁瓒恭恭敬敬地朝她一拜,“定不辱命”。不管见多少次这样的场景,赵清姿总是不习惯……
在类似的历史情境下,朱温最终击败黄巢,拥兵自重,后又与杀吃人狂魔秦宗权起了争端。乱世之中,兵燹不断,有了吃人这般骇人之事。
她想起自己曾对王全忠的那几分善意,顿觉恶心反胃。看来对缺德的人,不能感化,只能火化。
“羌人意欲攻打禹杭、吴地,主上有何看法”
“赵寒声手里还有十数万的精兵,想来是能守城。”赵家军骁勇善战,江浙自古又是富庶之地,羌人不足为惧。
但赵清姿没料想到,会有探子来报,定远侯送来密信,信中说他身染时疫,病入膏肓,请怒王入主江南,他愿交出军符……
祁瓒站在燕王府废墟前,再也寻不见从前的庭院笙歌,满门锦绣。
他走过只剩下断瓦残垣的汀兰苑,想起赵清姿曾短暂地住在这儿。想起她做的那些家常菜肴,他们曾走过竹林,在风吹竹叶声中,听她说起一个叫王维的诗人。
当时以为的寻常时光,而今变得弥足珍贵。无论如何在废墟中翻找,也寻不见她绣的香囊。
这几年下来,他逐渐相信也许她真的不属于这个时代,从前她说自己做过一场梦,或许梦中的世界是真实存在的。
“李将军,大将军急令。”有士卒几来传余信的口令,他如今已升为云麾将军,军中人人皆知大将军倚重他。
士卒们总说,李将军是个不要命的疯子,在战场上九死一生地挣军功。
今日巡视长街,故地重游一遭,心中多少有几分怅惘。他挽起衣袖,涉水而过,从池塘中折了支半开不开的荷花,想着等会儿请余信给赵清姿送去。
就像在布多时一样,他看着美好的自然风物,总想让她也瞧瞧。
祁瓒的故居是燕王府,李石头的家高坐在王庭之上。
这几年除了在战场上,他没有什么机会待在赵清姿身边,只有余信可以每日在她左右。
兴庆宫在战火中得以保存部分楼台宫殿,赵清姿不愿大兴土木劳民伤财,就在勤政务本楼中暂且住下。
组建的朝廷班子,自然是以余信为首,朝臣们近来正在拟奏折,恭请怒王顺应天命,登基称帝。
赵清姿却言:“天下未承平,本王怎敢称帝”
他驾轻熟路地穿过转马曲廊,走到大同轩。余信早已摒退群臣,静候他一会儿了。
鼻翼翕动,室内的香味扑面而来。案上熏着香,是清幽的茉莉味,余信早已闻不到香味,却是日日焚香,小心谨慎,不想让赵清姿看出端倪,免得她担心。医官熬的药吃了许久,他便借坡下驴,谎称味觉已然恢复,她倒开心得很。
他一眼瞥见祁瓒手中的荷花,心中了然,涉江采芙蕖,自然是赠给思慕的人。
“大将军传召,所谓何事”
“定远侯时日无多,你跟着主上去一趟建业,助主上执掌江南。”祁瓒对永徽朝那些事知道得多一些,是此次南行的最佳人选。
祁瓒领了令,却有些错愕,赵寒声快死了,他记得这人看他时,眼底暗涌的恨意。
祁瓒隐隐觉得,昔年太子突然对他发难,背后有赵寒声的推波助澜,他那兄长一向软弱。也许此次可以问个清楚。
“劳大将军将这支芙蕖带给她。”
“不必了,主上看到芙蕖,恐怕会想起些不好的回忆。”
荷花不堪看,赵清姿在原主的记忆中,见过一池亭亭玉立的荷花,那时原主正被赵寒声强逼着磕头“谢恩”。
祁瓒不明就里,但在心中默默记下来。他有时候很嫉妒,嫉妒余信最懂她,嫉妒他们之间的默契与信任。
余信见他神色有异,心中了然,开口说道:
“昨夜紫微星有变,主上此次去江南,恐生变故,她命中有一劫,小暑那日的酉时一刻,打开香囊,可救她一命。”
那香囊是赵清姿亲手绣的,原就是给祁瓒的贺礼,如今也算是物归原主。余信日日带在身上,如今离了身,倒觉得空落落的。
祁瓒将香囊握在手中摩挲,失而复得的喜悦,一时充溢他整颗心。
……
赵寒声要死了,从原主六岁时就开始的噩梦,终于要画上句号了。只可惜,这噩梦不是由她亲手终结。
“定远侯摄政以来,勤民听政,颇得民心。他一死,江南必乱,届时羌人恐怕会趁虚而入。”
“赵寒声和勤民听政,本该是八竿子打不着,实是出人意料。眼下的局势,也只得铤而走险。我去一趟江南,先生坐镇北方,多派些守军驻扎彭城,一旦局势有变,随运河而下,也好应变。”
只有余信知道,在离开定远侯府的那一天,他给赵寒声看了被困在黑暗中的原主。道破他的重生,不过是天道嘲弄,只有赵清姿可以救原主。
“不可兴兵讨伐燕王,宜退守江南,护一方百姓,勤政爱民。你本就是向天借寿,死前记得将军符交给她。她一统天下之时,你心心念念的人就能解脱,在另一个时空和乐安康。”
在某种程度上,余信和赵寒声有相同的利益,都在逆天道而行。
镜花水月一般,他们的过去像一幅褪色画卷在他眼前展开,赵寒声不得不信。也许重生一遭,就是要拿命赎罪,让她得以解脱。
赵寒声从前自我欺骗,可等余信让他瞧见灵魂被囚在黑暗深渊的原主时,终究是防线崩塌。
赵清姿写好了遗诏交给余信,以防她有什么不测,那些未遂的心愿早已刻在她骨血上,即便是死,她也念着。余信只是笑了笑,“主上已得天运,吉人自有天相。此行可带上祁瓒,他还有些用处。”
“不必了,我自个儿能应付”,她自是不肯,江南已有一个她厌恶的男人,再带一个祁瓒,恐怕更烦心。
“主上要想将江南收入囊中,不免得使些雷霆手段,有些脏活儿,只得假手于人。祁瓒对小朝廷的事知道得多些,他是不二之选。”更何况,祁瓒对她绝对忠诚,他愿意做她的酷吏,她的恶犬。
“慈不掌兵,道理我都懂,先生的意思我也明白。无非是让祁瓒唱白脸,我唱红脸,但这种假仁假义,我做不来。”她有几分愠意,她也可以使些雷霆手段对付反对她的人,何必虚情假意。
“主上,为人君者,需站在光明之处,有些事你能做到,却不能做。所有人都知是做戏,那也得唱下去,如此才可使天下归心。你便当祁瓒是只恶犬,看他们狗咬狗便罢了。”
“先生又怎知,这恶犬不会反过来噬主?”
“我不知,但我相信主上有一百种手段除恶犬,杀他易如反掌……”他没告诉赵清姿,恶犬最终会为她而死。
赵清姿还是被他的长篇大论说服了。她想起初识余信时,他说话总带些锐气,她竟有些怀念。
翌日,她找出了当年赵寒声给的令牌,带上亲信去建业,快马加鞭也得半个月,好在一切顺遂。
此行,除了公事以外,她还有些私事要处理,原主母亲的事,到底有没有隐情她得派人查个水落石出。
到了建业城,一派江南好风光,殊不知两月前鼠疫横行,一时人心惶惶,官员为保项乌纱帽,瞒报疫情,直至感染人数越来越多,终究纸包不住火。
赵寒声盛怒之下,提剑砍了这些官员,亲自赈灾,隔离得疫症的百姓,派军队扑杀老鼠,焚烧死尸,封城禁行,才扼制了疫症。
赵清姿想起明末时鼠疫肆虐,崇祯十三年时已是“瘟疫传染,人死□□”。鼠疫致死率极高,传染性很强,这个世界没有抗生素,想来是药石无医了。
一场无妄之灾,她担心起苏州城的碧荷文杏,祈愿鼠疫不要波及她们。
瘟疫与战争往往如影随形,她得想办法接过赵家军,以免内乱。
赵寒声早有准备,一路上她们经过的城池营垒都是由他的人看守,见了令牌便放行。
到了定远侯府时,赵清姿一眼看到守在门口的舞刀弄枪。两人身着戎装,佩刀而立,眼睛都有些红肿,面色沉重。见了她时才有了喜色,连忙迎来。
赵清姿握住她二人的手道:“一别数年,你们可还安好?”
“我们一切都好,就是侯爷……”舞刀压低了声音,才继续说“侯爷挂念小姐,这些日子呈稽留热,意识不清,醒了便说要见小姐。”
弄枪一时凄恻神伤,轻轻拉了拉舞刀的衣袖,眼下不是叙旧的时候,侯爷撑不了多久了。“小姐,我带你去见侯爷,诸位将领也在候着,他等你很久了。”
祁瓒却攥紧了拳头,恭敬地朝她一拜,“主上,这疫症凶险,臣愿代主上前往。”
“小姐放心,侯爷的屋子已经封死,此病隔上十数尺便不会传染。”
赵清姿摇了摇头,示意祁瓒退下,事关军权,她得亲往。他只得作罢,一时又释然,倘若她染病,自己也随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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