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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四十六、落雨


日头偏西,严都平带着杨瞳由东水门入城,沿着河道一直走,过了宋门便是内城。城里一向热闹,今日有花会更是不同凡响,处处张灯结彩,凡有楼的地方都挂着粉绿相间的彩绸,灯火映衬下有如飞虹一般,街上高楼相对,无论是教坊伎馆还是酒楼茶舍,皆迎来送往不绝,路上人头攒动,河道上几艘浅船画舫来来往往,桥下流水桥上游人,一处筝箫闻罢,走几步又能停下看一出杂剧,大部分人不知演了什么,只是跟着人群起哄,时时叫“好”。

        青楼和酒楼最是打眼。一家珠帘绣额,莲灯晃耀,楼上姑娘排排站着,有的与楼下官人嬉笑,有的相互调笑玩闹,看见一位公子进去,便有一位姑娘下来;一家灯照白昼,酒香肴佳,小二站在门前恭敬唱客,里头或有清灵灵女子歌声,或有先生说书讲文……

        一路走到曲迎河畔,荷花只是略看几眼,便又到朱雀门外龙津桥里吃好吃的去了。龙津桥这边的街巷不像别处那样吵闹,人还是一样多的,有坐有走,当然都是爱吃之人,主食,副食,甜口儿,小吃,糕点,胡食应有尽有。

        杨瞳几个不大吃荤腥,便在这边宽巷里寻了家糖水铺子坐下,阿罗和阿旁商量好了要吃凉的,一个点了冰雪圆子,一个要一碗甘草冰雪糖水,杨瞳吃的荔枝膏,被严都平拦着,一点儿冰花不让加。

        杨瞳看着他俩碗里晶莹剔透的甜点:“夏日吃冰,爽口不?”

        阿旁嘚瑟:“这逛夜市啊,一碗冰甜口就是画龙点睛之笔,要是吃不上,那肯定浑身难受。”

        杨瞳拨了拨勺子,看看师父的碗,师父吃的是甜木瓜,上头细细密密撒了一层冰花儿:“夏天结束之前,我一定要吃一碗冰沙,满满一碗,里面放上木瓜片,冰圆子,浇上糖水,我拿这么大一个海碗盛!”

        严都平笑道:“行,一会儿就去买个海碗。”

        阿罗倒不稀罕吃冰,他稀罕的是冰块有甜滋滋的味道:“今日不宜吃冰吗?”

        杨瞳拨弄碗里的荔枝膏:“莫问我。”

        阿旁道:“姑娘有点受凉,夜里咳嗽,殿下不让她吃。”

        阿罗点头,杨瞳淡笑着看阿旁面不改色的扯谎,严都平挑挑眉,对杨瞳说:“还想吃什么,今天走得路多,能多吃点。”

        “那,我要吃水木瓜,梅子姜,紫苏膏,越梅糕,金丝梅,香枨元,酥蜜饼,雕花糖,盐渍杏片,冰糖果子,磴砂团。”

        严都平前后看了看,她这是把一条街都记下了:“买,吃不完带回去,放坏了也还是你的。”

        “我带回去就湃冰,慢慢吃。”杨瞳觉得这是个两全其美的好法子,心情也好起来,拿手掩面小声对阿旁说,“咱们吃完就去清风楼,那家酒可香了,你见机行事啊。”

        阿旁笑笑不说话,只是和姑娘挤眉弄眼。

        严都平看在眼里:“又捣鬼,不必偷偷摸摸的,想喝就去喝一杯,师父不是那般扫兴的人。”

        杨瞳和阿旁欢呼着击了一掌,三人又说起玉春楼的酒,笑作一团。

        清风楼是城中最有名的酒楼之一,店如其名,上至青天揽明月,下拥城关赏清风,店中开阔敞亮,日夜同光,五层之上还有天台,其中往来自然富贵,远近酒香四溢,茶馨芬芳,仲夏时节,夜可观星纳凉,正是雅客云集之地。

        严都平几个到了清风楼,原已没了雅间儿,好在三楼一拨人正巧要走,空出两三间来,他们上楼之际看到店里小二忙忙撤换屏风,杨瞳好奇:“小二哥,店里为什么这会儿换屏风?”

        小二哥道:“回小娘子话,一会儿店里要来一位贵客,老板吩咐换上那位大人的文章。”

        阿旁心想这架势比殿下还牛气呢:“好大的派头,是官家要来你这儿吃饭不成?”

        “那可就不是换换屏风这样简单了,要来的是左卫将军郭大人,昨日官家下了旨选尚四公主,九月里公主才下降,不过大家都赶着巴结新驸马呢,官家常赞郭大人少年英才,文武双全。”

        杨瞳看看阿罗和阿旁:“人家这将军,可会写文章呢,写得很好吗?”

        小二哥笑道:“小的也不太懂,不过文章嘛,有人夸便是好的,您说是不是呢。”

        阿旁笑着拍了拍他:“小哥看得通透。”

        “过奖,过奖。就是这儿了,几位请。”

        杨瞳喜欢这样高敞四开的屋子,她一进来就跑到窗边,楼上果然清风阵阵,看下面人头来去,灯火如星光,又是一番景致。

        小二问:“几位先上壶茶吗?”

        杨瞳手一挥,豪气道:“上酒来。”

        “几位喝什么酒?”

        “就上你们店里出名的。”

        “得嘞,您稍候着。”

        杨瞳趴在窗边还踮脚,严都平忍不住说她:“再掉下去。”

        “嘻嘻,这里好高啊。”

        “家里哪个山头不比这里高。”

        “景致不一样嘛。”

        阿旁也走到窗边和杨瞳开玩笑:“姑娘这么喜欢,咱们可以买下来,以后也方便。”

        “少框我,这么大一间酒楼,又在京中最繁华的地段儿,得多少钱才能买下来,省省吧你。”

        “小器,你们玉清境的人都小器。姑娘跟前有多少银子我不知道,殿下跟赵公明元帅做买卖赚的也不少吧,成天花起来精打细算,守着金山银山做什么。”

        杨瞳抬起身子和她理论:“什么时候精打细算了,少你吃少你穿了?你给了恍恍一件衣裳,我给了你十两银子做新的,牛家也就这般吧,因为我不愿意平白买这么大个酒楼就说我们玉清境的都小器,你少跟我得了便宜卖乖啊。”

        阿旁搓了搓手:“这不是玩笑话嘛,姑娘还当了真了。”

        阿罗插话:“你是越发说不过姑娘了。”

        严都平也笑:“小时候吃了她多少亏,早学聪明了。”

        杨瞳得意地晃了晃头,继续撑着窗户向外看,天上星光不大璀璨,东边儿远处还有一片乌云缓缓过来:“师父,我看这天色好像是要下雨,我们出来还没遇见过大雨呢。”

        严都平朝外看看:“叫他不下?”

        杨瞳摇头:“让他下,一会儿大雨倾盆,我出去洗伞。”

        阿旁小声嘀咕:“又是什么毛病。”

        阿罗瞪了她一眼,严都平说:“行,那就让他下。”

        不一会儿,小二上酒来,介绍说:“小的替您几位上的是我们店的独门佳酿,好韶华,下酒菜是定例,搭着酒上的,您几位看看合适不合适,有忌口不爱吃的,再给您退换。”

        严都平扫了一眼:“把这几样荤腥撤了,再拣些清素的送来。”

        “哎呦,不晓得您讲究这个,是小的莽撞,罪过罪过。”

        “无妨。”

        杨瞳过来桌边斟酒,阿旁品酒:“不错不错,亮堂!”

        杨瞳喝得斯文:“嘶,香是蛮香,就是太辣了,还是误青春好喝。”

        阿旁道:“这就对了,那是女儿酒,这是男儿酒,就该烈,名字也取得妙,好韶华,当纵酒。”

        “倒和误青春有些遥相对的感觉。”

        杨瞳喝不惯,只是冲着雅兴多饮了几杯,却觉得有些上头,不敢再喝,正好外头雷声响起,街上人纷纷慌乱,四处找地方躲雨,杨瞳从乾坤袋中拿出雨伞,这是离家那年就一直带着的那把伞,这么多年已经有些旧了,师父还修过一回,不过这是杨瞳的宝贝,她总是随身带着。

        雨点噼里啪啦落下,街上人都散得差不多了:“师父,我下去跑一圈。”

        “去吧,别走远了,师父在窗边看着你。”

        “好。”

        杨瞳下楼去,看到各处屏风灯盏都换了新的,楼梯转弯处立着一架绸面紫檀木的小屏风,杨瞳驻足看了看上面的诗:

        青山历历连月波,湘堤黄竹夜婆娑。

        当时年少顾云影,今朝寥落空寂寞。

        这店家也有些糊涂,人家如今春风得意,怎么选这样失落的诗放出来,那位准驸马不在意还好,要是在意,恐怕少不得一通责备。

        杨瞳站在清风楼前,街上还有些人这边那边乱跑,她想再等一下,就倚着柱子发呆,想着刚才看到的诗,自言自语:“青山历历连月波,湘堤黄竹夜婆娑。倒像是我写的。”

        她说这话声音很小,不过还是隐约被旁边一个经过的公子听见,那人正要进清风楼里去,闻言又转身回来,痴痴看着杨瞳的侧脸出神,刚要上前和她搭话,杨瞳却撑开伞跑进雨里去了。

        那位公子身边的人叫他:“郭将军,怎么不进去?”

        原来这位公子就是先前小二哥所说的准驸马。又有一个人唤道:“仲理,发什么愣呢,赶紧进来啊。”

        那公子依然看着大雨中早已消失不见的身影,喃喃自语:“她若活着,就是这般大吧。”

        随行的人拍他:“在看什么呢?”

        “没什么,走吧。下了雨,好凉快。”

        杨瞳跑进雨里面,仰着头找到他们所在的那一间,看到师父在窗边站着,笑着挥手:“师父,街上只有我啦!”

        严都平动了动手,示意她把伞打好,杨瞳明白,打好伞往远处跑去。

        楼上阿旁还是嘀咕:“下雨天呢,殿下就许姑娘这么胡闹。”

        严都平只是看着楼下:“下雨天嘛,随她。”

        阿旁不晓得,阿罗是知道的,下雨天,姑娘容易伤心,那年萧山瘟疫,一家离世,还有杨家小妹饿死的那夜,处处伴着雨,姑娘说洗伞,其实是在悼念,座座坟茔都在她心里。

        杨瞳在街上踩水,走着走着眼里就有了泪,山下烟火气浓,她时不时会想阿瞒,想爹娘,想家乡,想小时候,虽然记得的东西越来越少,但也只有一个人躲起来哭一场,才能稍稍安抚无法祭奠父母的愧疚,也只有这一点点空间,也许以后阿瞒回来可以和她一起,但这份眼泪,她不想让师父看到,不想让师父知道自己在为久远的死亡悲伤。

        严都平其实知道她的心思,所以从来不问,无论她心境变得多么开阔,人变得多么开朗,这道伤疤是去不掉的,严都平总是小心护着她的一切,包括这些陈旧的伤口,还有她偶尔执拗敏感的内心。即便她红着眼眶回来,他也只是帮她拂去身上的雨水,给她换上一双干净的鞋。

        杨瞳愣愣低着头看师父,世上不会再有人能比师父待自己更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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