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桃花汛（四）

桃花村是江陵城郊的一处小村庄，村里的桃花树比人口还要多，依山傍水，景色倒是极好。桃花村依傍的山叫一黛山，村中人平时会去山中捡柴，但只限于山脚山腰，再往上就是高林密布，植被茂密，行走艰难。

        江春水父母早逝，她在十一二岁时便一个人居住生活，父母留下的只有一间屋子和屋后荒废的田。她学着去锄草，去种下来年的希望，用十一二岁的小身板忙活着，努力地活下去。

        可是扁担上的水桶太重，压到她几乎站起不来。夜里烛火太暗被窝太冷，无论怎样蜷缩都捂不热，思念与无助无孔不入，她也曾丢下比她高的扁担，蹲在地上崩溃大哭，然后再自己擦干眼泪，爬起来重新担起那份沉重。

        小小的江春水跌跌撞撞，渐渐长高，终于不再会被压到站不起来。屋后的田养活了她，让她可以自给自足，生活固然艰辛却从来没有放弃。

        意岚出生在一户姓赵的人家，排行第七，家中老幺的到来对父母来说也只是一份眼烦的累赘。家里的孩子都不受重视，在他有记忆以来，父亲就是个赌鬼，母亲什么也不管了，干脆和别人厮混。

        他对父母几乎没什么印象，活的和乞丐也没什么两样，总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哥哥姐姐们要么偷鸡摸狗地痞流氓，要么想着法子嫁出去，年纪小些的，就像他一样像个小乞丐。

        意岚六七岁时，小小的孩子比同龄人都要瘦弱，只有一双眼睛水灵灵像是会说话一样，多少更惹人怜惜。村里人看见他都不免叹息，好心的还会拿点吃的给他，江春水也是如此。

        江春水比意岚大四岁，她是给意岚吃的次数最多的人，每次都会将他拉到自己家，细心地帮他洗干净脏兮兮的手和脸，让他和自己一起吃饭。

        江春水觉得意岚比她还可怜些，他也还小，那对父母有和没有一样。每次带他来家里吃饭，都乖巧懂事地让人心疼，好一些的米面也要让给她吃，一声不吭踮着脚帮她洗碗，风一吹就要倒的小矮个也跟着她在田里忙活，也从不要求什么，只是那双水润黑葡萄似的眼睛看着江春水，看得她心里都发酸。

        意岚的父亲输了钱回来总会发火打人，几个孩子一见父亲骂骂咧咧回来了都会躲得老远。那天意岚被打了，狼狈地去江春水家门口缩着，等着她回来。江春水一眼就看见那只蹲在家门口伤痕累累的单薄身影，像只可怜的小猫望眼欲穿地等主人回来。

        她心疼地给受伤也一声不吭的小猫收拾妥帖，可第二日他又会挂着彩可怜兮兮地躲在她家门口。

        意岚知道她一定会心软，所以他从不吝啬将自己最可怜的一面展露给她看，甚至添油加醋，因为他想要离开那个家，江春水就很合适。

        他很擅长利用自己的优势，知道怎样最惹人怜惜，当他再一次缩在江春水家门口，抬头看见她的眼神时，他就知道他如愿以偿了。

        他年纪最小，太限制手脚，自己无法独立生存，但在一众兄弟姐妹中他看上去最讨人喜欢，所以他看上了江春水，她可以让自己好过不少，不用再忍饥挨饿，遭受拳打脚踢。

        父母不管他们的去向，他绝大多数时间都呆在江春水身边，和她同吃同睡，甜甜地叫她姐姐，勤快地帮忙干活。

        虽然意岚是想利用江春水，过得好一点，但是当江春水一次次将他护在身后，抱着他，摸着他的头，笑容灿烂地跟他说：“阿崽真乖，再也没有小孩像我家阿崽这般乖巧懂事了！”他都会被夸得红了脸。

        夜里的意岚像个小火炉，把被窝烘得热乎乎的，两个半大的孩子抱在一起，是彼此都没感受过的温暖。

        意岚看着身旁女孩的睡颜，轻轻地又叫了一声姐姐，但姐姐已经熟睡，不能回应，他将脑袋埋进姐姐温热的颈窝，满足地睡去。

        这是他的姐姐。

        他一个人的姐姐。

        意岚其实不叫意岚，他那对父母也一直没给他起个正经名，贱名好养活，别人要么叫他赵七，要么叫他赵大锤，只有姐姐一直叫他阿崽，意岚是他被卖到花盈楼后别人起的花名，他一直都是厌恶至极，他明明只是姐姐的阿崽。

        江春水长大一些就去江陵城领一些外带的绣娘活计，她绣工不错，挣得钱都存了下来。到十六岁的时候，就有不少村里爱给人说媒的大娘往她家串门，或者是虎头虎脑的半大小子在她家门口晃悠，江春水一回头，他们就红了脸，四处乱瞟装作无事发生。

        十二岁的赵大锤去外边儿牵来了一条精瘦的黑背狗，虽然还小，气势却足得很，在家门口一坐，远远来了人就龇起利牙，朝来人示威一般低吼着，随时要扑上来撕咬的样子，凶得很。

        于是，江春水家门口晃悠的半大小子们不见了，都被那条黑背狗咬过屁股。

        一人一狗乖巧地坐在江春水面前，两双黑葡萄似的眼睛饱含期待地看着她。

        “姐姐，让小黑留下来看家好不好嘛。”

        小黑背像是听懂了一般，配合地轻声呜呜两声，可怜兮兮的。

        “小黑会长高长大，在我长大之前替我保护姐姐。”还有些稚气的声音搭配上一本正经的语气：“我不在的时候，姐姐一个人太危险了。”

        几年时间里，小少年生得唇红齿白讨人喜欢，脸上甚至有了一点圆润的肉，个条也像竹子一样抽高了不少，已经长到了江春水下巴的位置，变得更加爱笑爱撒娇，却也更黏江春水了。

        江春水好不容易绷紧脸，看他认真的样子又破了功，笑着捏捏他的脸蛋，心里感叹自己养的真好，终是不忍心责怪他。

        “让小黑留下来当然没问题，只是它咬了人，我们要去给人家道歉啊。”

        赵大锤见姐姐笑了，一双眼睛亮得像星子，顺势抱住姐姐胳膊开始撒娇：“要不是他们鬼鬼祟祟怎么会被咬，就是他们不安好心，小黑只是一心想要保护姐姐，是吧小黑。”

        地上趴着的小黑背有灵性得很，一听这话又开始呜呜嘤嘤，一双黑眼睛时不时偷瞄江春水一眼，一副委屈坏了的样子。

        江春水看它的样子好笑得很，蹲下身将它的肚皮翻过来，顺毛摸摸，小黑背四脚朝天享受地摇尾巴。

        “好吧，今晚给小黑加骨头，小黑和阿崽都要快点长大啊。”

        一颗脑袋蹭了过来，埋到江春水怀里，闷闷地说：“姐姐一定要等我长大啊，不要跟外面的坏男人跑了！外面的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江春水失笑，又觉得他可能是没有安全感，怕她丢下他，于是摸着他的脑袋，像给小黑顺毛一样，一下一下：“好，姐姐一定会看着阿崽长大的。”

        “还有，姐姐和阿崽会永远在一起。”怀里的脑袋拱了拱，得寸进尺道。

        “好，姐姐和阿崽永远在一起。”江春水心软地许下了永远的承诺。

        当然要永远。

        之前来家里串门的大娘都说，他这么缠着姐姐可不算事儿，姐姐终究是要嫁人，再说他们不是亲生的，终归是要避嫌的，现在年纪小感情好也只是一时的。要不是姐姐在，他真想将那张瞎叭叭的嘴给缝上。

        他撒娇钻进姐姐怀里，在姐姐看不到的地方，对着那个大娘恶意地挑衅一笑。

        姐姐的怀抱永远都是他的，以前是，现在是，将来也是。他来娶姐姐不就好了吗？他会一直是姐姐喜欢的阿崽，等他长大了也会是姐姐最爱的夫君，没有任何人可以介入他和姐姐之间。赵大锤紧紧抱着姐姐，眼神发狠地想着。

        十四岁的赵大锤出落得越发好看了，江春水很是欣慰，而他撒娇也越发得心应手：“得姐姐喜欢的相貌才是有用的相貌，不然长得再好看有什么用呢？”赵大锤哼哼唧唧，桃花眼水波流转，就是一个嘴甜的娇俏少年郎模样。

        桃花村里的人也没见过赵大锤这般的相貌，怕是江陵城也没有，长得像是会勾魂一般。

        俗话说，人怕出名猪怕壮，赵家大锤怕美貌。

        阿崽和姐姐的第一次分离猝不及防地来了。

        那天江春水拿着做好的绣品去城里换银子，得了银钱后去集市提了一刀肉回去给阿崽和小黑加餐，还未进家门，远远看见家门口一滩血迹，她后背一凉，巨大的恐惧吞噬了她，手里的肉滚到了尘土里。

        小黑躺在血泊里，旁边有几根断了的棍子，已经咽了气。它被人活活打死了，嘴里还死死咬着一块模糊的血肉和布料。

        屋子里是人强行闯进的痕迹。隔壁的大婶叹息着说，是阿崽那造孽的爹又输了钱，想起自己还有个长得不赖的小儿子，喊了几个人将他绑了去，可怜那小黑狗，咬着其中一人的腿，从屋里被拖到屋外，胳膊粗的棍子都打断了也不松口，那几个人凶神恶煞，她们几个婆子躲在屋子里不敢出声，也是对不起阿崽啊。

        “可说要去哪儿了？”江春水忍着眼泪，强装镇定问道。

        “那几人嘴里说着要将阿崽卖到花盈楼。”

        “多谢。”江春水回家扛了一把最重的锄头，一路疾奔往城里赶。

        花盈楼外，刚收下新人的宏公一声令下，几个八尺的壮汉围住江春水。其中一个上前一步朝江春水扑来，江春水就这么站着，也不躲，上来一个就往他太阳穴狠狠地砸。

        宏公看着几个壮汉一个个倒下，急眼道：“一起上啊！连个小姑娘都搞不定！”

        壮汉全部围了上来，一人从背后勒住江春水，劈手夺走了锄头，江春水双手被制住，她看了一眼宏公旁边还在昏迷的阿崽，眼里有泪，接着回头对着面前一人的下身狠狠一踹，那人惨叫一声捂着下身软绵绵倒下。

        江春水拼命地往前扑，可还是被身后人拽住，眼泪终于流了下来，对着宏公低下了头。

        “他还是个孩子可不可以放过他”

        “姑娘，这可是老朽花真金白银买回来的，这么白白给你可说不过去啊。”宏公睁着一只眼闭着一只眼，居高临下地看着下方狼狈的姑娘。

        “我很快就会攒够钱的，我很快就会赎他回来的。”江春水看着昏迷的阿崽，声音控制不住地颤抖：“不要怕。”

        砰。

        花盈楼的大门在江春水面前紧紧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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