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桃花汛（七）

天空昏暗，越往里走树越高越密，浓绿发黑，深深树影笼罩，好似张牙舞爪的野兽暗中蛰伏，山中雨已停，草窝中攒着不深不浅的积水，打湿了鞋袜。

        穆央面无表情地往前走。

        “有把握吗？”薛致看了穆央好几眼，忍不住开口问道。

        “有。”

        “那就好。”薛致操心地像个老妈子：“这两头长毛巨蛇应该也算是一黛山天生地长孕育出来的自然异兽，就像雾鸟一样，自然孕育的异兽开了灵智，一般不会太弱。”

        穆央顿了一下：“像雾鸟一样？那它可真是太丑了。”

        “它应该是活得挺久了。”薛致随口说道。

        那条两头长毛巨蛇确实活了挺久，从一黛山存在起它们俩化成了形。长毛巨蛇的两只头各有意识，以前修为不足时一直待在一起。后来一黛山附近住了人类，其中一只的蛇头觉得很有意思，它最喜人类一身光滑的皮囊。而更强大的一只蛇头对一切都是倨傲的高高在上的态度，不屑于理睬渺小的人类。没有办法，谁让它们相互间是依附关系。

        一黛山附近的住民们进山打猎，偶尔误入深林，会有人撞见巨蛇，吓得魂飞魄散。虽然一头蛇眼馋人类光滑的面皮，但是另一头比它强大太多，而它看待人类如同看待蝼蚁，一个眼神也不会施舍，它可不会认为人类光滑的皮肤更好。所以通常情况下，撞见巨蛇的人类要么被心情不好的巨蛇折磨而死，要么运气好巨蛇懒得动弹而得以逃生。就这样一传一，十传十，双头、长毛的巨蛇形象，在这一片众人传开了。

        一黛山山灵地杰，巨蛇修为渐长，与这一山脉息息相关，山上是晴是雨，皆为它所控，岁月长久无趣，它偶尔闲的无聊会戏弄山上居民，让他们旱极涝极，对于人类的悲惨潦倒，他自然是无法感同身受，只是解乏的把戏罢了。住民们面对未知强大的恐怖力量，选择的只有依仗和臣服，他们立了山神庙，将那条双头长毛蛇奉为野山神，虔诚祭拜，托付全部希望。

        巨蛇感受到了香火，倒是有助它的修为，不过主导的蛇头太傲，它不屑一顾，哪里需要小小人类助它修行，只不过稍稍收敛，依旧是由着心情折腾逗弄那群人类。

        居民很快撑不住，渐渐搬迁，喜面皮的蛇头见这么多人类跑了自是不甘，可它还只能依附缠绕另一蛇头，没有自由，不能去人世尽情为非作歹。

        光阴似箭，乌飞兔走。人类的痕迹渐渐被岁月掩盖，一黛山植被越来越茂密，已毫无人烟。巨蛇修为见长，两颗蛇头也得以分离，一直依附一方的蛇终于获得自由，兴奋入世，而另一条蛇自是没有兴趣去蝼蚁的地盘，依然待在一黛山。

        入世的那条蛇，四处游走，收集它看得上眼的人脸，它癖好在此，圆圆的一张面皮，挂在长毛里的肉瘤里正好，很快它就收集了满满的人面皮，随便翻个身都能看见嗔痴怒笑各异的面皮，它可喜欢极了，即使挂满了肉瘤，但它还是没有停下收集，遇见喜欢的脸就换下看腻了的脸，保持着满满当当的一身脸，它很满意。

        某日，一黛山山顶上的巨蛇感应到了人面蛇的死去，它震怒，被渺小的人类反杀，不过是一群小玩意儿罢了，岂能如此嚣张。它通过两条蛇相连多年的感应，探入一丝意识到已死的人面蛇中，捕捉到了浓烈的雄黄酒气味儿，和一般的雄黄酒不同。

        人类拙劣的把戏。

        它下山顺着那股不同的雄黄酒气味儿寻去，抓来了一个人类女子，虽然好像并不是她，但也不重要，都是人类，一样的。它将她随意丢在山洞里，当消遣的玩物。

        只不过它对忤逆逃跑的蝼蚁可没有耐心，更别说回来挑衅它的蝼蚁了。

        穆央站在巨蛇面前。巨蛇长毛被烧尽，露出了满身肉瘤疙瘩。

        巨蛇俯下蛇头，蛇信嘶嘶，一口就可以吞下面前不知死活的人类。

        面前的人类和以往见到它就逃跑的不一样，她冷静地出奇，但这避不开她在它身上放火的事实。

        巨蛇立起蛇身，用浑厚的声音傲慢开口：“你是特地回来送死的吗？”

        “人面蛇伤人无数，死有余辜。”穆央缓缓抬头，不紧不慢道：“至于你，要是老实待在山中，倒是不会落到今天的下场。”

        巨蛇一怔，顿时狂风大作，它一线竖瞳危险敛起：“小东西口气挺大，我倒是看你赤手空拳要如何。”

        穆央身无长物，孤身而立，衣袍迎风猎猎作响，她比巨蛇小太多，却嗤笑出声：“野山神是吗？我管你是谁。”

        她未动，对身旁薛致说：“后退。”

        薛致看她一眼：“你小心。”

        穆央指尖夹着一张红纸黑字的符纸，咒语毕，气流涌动，裹起红符，定于额前，骤然一息，符纸消匿无踪。

        巨蛇张开血盆大口，疾速蹿向穆央，毫不怀疑可以一口解决这狂妄的小东西。

        穆央缓缓抬手，再按下，竟有万钧之力，蛇头竟被无形的压力死死按住，她再睁眼，原本的黑瞳已经变成了鲜艳的血瞳。

        穆央一手按住蛇首，一脚踩住下颌，以自己的身体撑住蛇口，让它一动不能动，然后另一手探入，摸到尖利獠牙，握住，捏碎。

        她俨然不动，重复动作，又生生拔下一颗长牙，往身后随意一扔。

        或捏碎或拔出，一颗，又一颗。

        巨蛇吃痛，疯狂甩尾，扫断一片密林，逼得薛致连连后退。可无论它再怎么拼命挣扎，却摆脱不了穆央的两双手，蛇头被死死按住，蛇口在穆央手下维持着夸张大张的姿态，咬也下不下，收也收不回，只能任由那只手在它口中慢慢摧毁。

        穆央丝毫不为所动，血瞳疯狂又冷静，拔光了它所有的牙齿。

        等到薛致面前的地上全是白花花的长牙后，穆央松开了手，任由巨蛇发怒，狂风暴雨，凛雪冰雹，一时肆虐，全向她袭来。

        穆央目不斜视，丝毫不在意巨大的冰雹擦脸而过，踩着蛇身跃起，血瞳兴奋闪烁，她一脚踩上蛇头，五指曲起握拳，远远地冲着蛇腹狠狠一拳下去。

        蛇腹挨了这一拳，直到生生砸出一个窟窿，这一拳的力道才消去。

        巨蛇痛极，仰天长啸，穆央脚下用力，无形的威压将巨蛇牢牢摁在地面。

        穆央早就看它密密麻麻的肉瘤不顺眼了，再次抬拳。

        巨蛇预感到了什么，在地上不管不顾地乱拱挣扎，穆央拳头停住，血瞳眯起，顺势收了威压，在巨蛇想要逃窜前冷笑威胁：“趴那儿，别动，否则我保证让你死得很惨。”

        巨蛇一瞬间定住，粗壮的蛇身颤颤巍巍却一动不敢动，认命地闭上眼。

        穆央满意地勾起唇角，再次提拳运气，蓄力长达几息，接着，眨眼间，拳头如雨点般落下，每一下都带着雷霆之势，巨蛇像是案板上任她宰割的一块肉，大地深处都在震颤。

        等到穆央撒完气，最后一拳，巨蛇从地上被弹起，再重重落下，如块死肉一般。

        穆央踢了蛇头一脚，巨蛇一动不动，接着慢慢变小，修为散尽。

        直到变成了蚯蚓大小，比一般的蛇还不如，穆央看了一眼：“罢了，留你一命。”

        等到穆央打完，薛致才敢靠近，此刻战场一片狼藉，树木倒了一片，秃了一块山头，一地白森森的利齿，还有巨大的冰雹，在地面上砸出一个个不浅的坑。

        穆央闭眼，过了好一会儿才睁开，血瞳褪去，恢复正常，悠悠荡荡落下一张空白红纸，穆央抬手捏住，放回衣襟内。

        薛致靠近，穆央正手指点着额头思索着，见薛致过来，对他说：“啊对了，要不把这些牙齿带回去吧，还挺有用的。”

        穆央清点着牙齿的数量，一边惋惜开口：“一开始还是冲动了，捏碎了好几个。”

        薛致无奈：“这么多拿不下啊。”

        穆央上前，让他抬手，掀起他的衣袍兜住，然后将尖牙一个一个放了上去。

        于是，两个人兜着满满当当的两兜尖牙下山。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两人走在黑洞洞的林间，穆央渐渐感到后劲上来了，只觉得很累很累，手酸腿软，几近抽搐，困到睁不开眼，只想着能够一头栽倒在柔软的床上，放松手脚，呼呼大睡。

        她上下眼皮直打架，往薛致那边靠了靠：“走快点罢，我怕我会就这么睡在路上了。”

        “薛致，你快和我说说话，我要困死了。”

        薛致看她有趣，开口逗她：“你要是半路睡着了，我是抱这些牙，还是抱你呢？”

        穆央困到神志不清，听到这话努力瞪大眼睛：“当然是抱我啊！”

        “牙虽然挺有用的，但是，但是我比牙更有用的。”她在努力劝说薛致不要丢下自己，竭力证明自己的价值。

        薛致看着她困得迷迷瞪瞪的样子，跟喝了假酒似的，忍不住放声笑出来。

        “你笑什么！我说得不对吗！我那么厉害！”穆央抱着一兜牙，腾不出手，就用肩膀去撞薛致，凶巴巴的。

        薛致目光定定地落在她身上，一眨不眨，第一次笑到快没眼了，手痒想去掐她的脸。

        两人一路笑闹怒骂，给穆央的精神也调起来些。

        桃花村里万籁俱静，只有一户人家的灯亮着。

        江姐姐在等他们。

        终于下了山，穆央强撑着的精神松懈下来，只觉得站立的双腿、抱牙的手臂都在打颤，酸乏无力，累到不行。困意也趁机上泛，将她吞没，她几乎要溺死在这潮水般的困倦中。

        穆央最后将怀中的一兜牙往薛致的兜上一放，像是彻底完成任务似的，完全放松了下来，不分场合地往后一倒，什么也听不见了，眼皮终于黏在了一起，睡死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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