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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热河往事


一九三一年,热河,奈曼旗王府。

        王府的小厮穿过前院的一片雕梁画柱的长廊小跑到后院,“禀告王爷,陆师长来了!”

        阿古尔在里屋的烟塌上半躺半坐,听到那小听差的公鸭嗓不禁就不耐烦的掏了掏耳朵,“来就来。又不是什么生人,你不会把他带过来?喊这么大声做什么?你王爷我聋啦?”

        “不是小的想扰王爷啊,是陆师长听说王爷在烧烟,不愿来后院。他说叫王爷去前厅见他呢。”

        阿古尔立即嘀咕了一句骂人的蒙古语,随即嘟嘟囔囔的下了地往前厅去,“妈的,不要脸的臭丘八,我不嫌他身上一股娘胎里带的穷酸味,他还嫌上我了?本王抽的可是印度来的上等大土,哪来难闻味儿……”

        阿古尔的全名是阿古尔·纳瓦萨·哈日伊翰,他今年满打满算也就是十八岁,是个标准的小王爷。蒙古王公是世袭制,老王爷不到五十就因为西洋医生口中的“突发脑溢血”仙去了,膝下就只得这么一个小儿子,所以阿古尔十五岁就糊里糊涂得成了奈曼旗的王公。他那亲娘又是常年病得下不来床,于是他自己管自己,自己给自己当家。

        他这自己管自己的后果就是没管好——他十五岁学会了吃喝玩乐,十六岁开始花钱捧花旦,十七岁开辟抽大烟的兴趣并且认识了陆清昶。

        陆清昶二十几岁,出身和来历都不可考——细细考究也没意思,多说无益。外界流传他是个吃百家饭长大的孤儿,大约是十几岁时在穷山僻壤饿急了眼,跟了过路的大兵扛枪吃粮。混到二十几岁,不知怎么成了那批兵匪的头头;直到去年队伍被政府招安,他做了杂牌军的师长。

        阿古尔小王爷是在一场牌局里认识的陆清昶。

        那天小王爷酒醉上牌桌,厮杀一夜后稀里糊涂的输给了陆清昶四十六间房。

        小王爷是满清遗少,有名分没地位——现今皇上都得听这帮扛枪的丘八的,何况他一个蒙古王公呢?小王爷其实心里有点怕这个腰间别枪的师长,不敢不给;可陆清昶那会恰巧不算穷,他说陆某愿意和王爷交个朋友。谈钱,就俗了。

        小王爷也愿意和陆清昶做朋友。

        陆清昶长得周正漂亮,人也有趣仗义,比小王爷身边那帮还做着保皇大梦的遗老遗少强。

        小王爷那时候不知道,欲擒故纵是陆清昶擅长的把戏之一;两人一拍即合的后果是陆清昶后来闹穷的时候,软磨硬泡之下小王爷不得不为接济他卖了察哈尔的地。

        王府很大,后院和前厅的距离并不算近,阿古尔一路且走且骂行得倒是快;及至他到了前厅,陆清昶端着的茶还冒着滚滚的热气。

        “王爷,你来的倒是快。”

        “你来做什么?火急火燎的把我叫来,难不成又穷的发不起饷了来我这儿打抽风?我上次给你的钱可是够在热河买个两三个庄子了……”

        “这是哪儿的话。”陆清昶吹了吹手中的茶,轻轻送到嘴边喝了一口,“我这回是给王爷您送钱来了——李主席叫我到隆化那儿开会,他给我的兵封了一个热河护卫军的号,又拨了一批饷。钱虽然不够陆某人躺着花到死,但还王爷上次给我扩军用的英镑,是足足的了。”

        “李主席?省主席?他给你发钱?他给你一个杂牌军师长发什么钱?”

        陆清昶对阿古尔这一连串提问有些不耐烦了,并感觉对方无知幼稚的可笑。他敲了敲手边桌子上的小箱子道:“杂牌军的师长也是师长,我在热河混了这些年,不是人上人也是地头蛇。不给我的队伍发饷,难道发给你这种满蒙遗少?这里面都是银元,你自己换英镑去。”

        “那…哎,算了算了,晚上你想吃什么?还是叫个戏班子来府里热闹热闹?”

        陆清昶一脸的高深莫测,“今儿您且自己热闹去吧,今天我要回去了,有事。”

        “什么大事急着走,陪我玩一晚上的功夫都没有。你不是开完会啦?”

        陆清昶站起身来抿嘴一笑,“今天是当真有事,大事。改天再来给王爷请安罢!”

        阿古尔撇撇嘴,“快滚快滚!”

        陆清昶没骗人,他今天的确没工夫陪小王爷玩;他急着见一个人。

        她是他在隆化城里捡到的。

        陆清昶瞧见她的时候她正蹲在土城墙下掰手指头。

        她神色清明,口齿清晰;然而清晰的声调吐出来的字句又全是胡言乱语,似乎真是个疯子。

        小疯子,长得真好看。

        眉清目秀,唇红齿白;越是披头散发越显得她是个鹤立鸡群的人物。

        她说她叫瑞雪,姓唐,唐瑞雪。

        陆清昶在城墙下瞥见她的时候正急着进城去开会,三言两语让他断定了这是个小疯子。小疯子是生的美,披尘带土的蹲在城墙下的人,竟然会美得带了矜贵;然而她再美也只是个开口发痴的疯子,挡不住他陆师长的脚步。

        所以他让勤务兵把她先带回自己承德的家,等他回去。她呆呆的看了他半晌,脚下竟也乖乖上了车。

        果然是个傻的。

        陆清昶二十三了,没成家。

        倒不是他不愿意结婚,只是因为他憋着一口气,想着自己即便娶不到高官显贵的女儿,最次也得配个翰王府那样的深宅大院里出来的前朝格格。可惜高官显贵们暂时看不上他,也没王爷愿意倒贴金银细软得嫁女儿给他。

        小疯子穿着一身怪模怪样的短袖裙子,就那么白花花的露着胳膊;不过倒是不算脏,明显不是个流亡的乞丐。

        他想,她在这隆化城里应当是有家的,多半是个乡绅的女儿,太穷的门户,不会把赔钱的疯女儿养到那么大。

        但有家也没用了,谁叫她家里没看好她呢?他带走她不是诱拐民女,是救她一命;他今天扮演的角色不是陆师长,是陆大善人。

        下车时马靴上的马刺吱嘎作响,他许多年不做少年,如今却又忽然返老还童似的欢脱起来了。

        他想身边的人真是蠢,叫把人带回来竟真是单单的带回来了;只知道带回来,不知道给她招呼些吃喝。他进屋的时候她就那么一个人坐在桌子边,可怜见儿的,脸前连杯热茶也没看。

        “小姑娘,你家是隆化哪儿的啊?”他尽量想看起来和颜悦色,但腰间配枪在坐下来时硌了自己。

        “北京…是在北京。”

        他一挑眉毛:“哟。这…北京现下可改叫北平了。”

        “…北伐了?”她飞快的抬头看了他一眼,对视的那一瞬间又低了下去,像怕他,也像怕被他看透。

        他又“哟”了一声,“姑娘不简单。这事我还弄不清呢,那您是读过书的,兴许还上过大街游过行?那叫什么?闹革命?”

        “没有…我…看过书。”

        “书香门第。好,很好。陆某人无福,没念过什么书,我就喜欢沾墨香的。你家里可还有什么人?”

        “他们不在这…我不知道他们在哪,我想回去,可我找不到。你姓陆,那你叫陆什么?”

        “鄙人陆清昶,光绪三十四年生人,字子至。”

        她茫然似的愣了愣,又摇了摇头。

        他以为她是觉得自己这名字不够好——村里老秀才取的,照理说也算个挺文明的名儿了;依他的出身,他不叫个“狗蛋”“二毛”之类的就是好样的了。

        结果她喃喃道:“我饿,我想吃炸鸡。”

        “炸鸡?油炸的鸡肉?”他皱了皱眉头,不是舍不得给她一只鸡吃,只是想不明白她这奇特的口味;油炸出来的鸡,那能好吃吗?不过他也不多言语,转身出门让勤务兵快去买一只烧鸡回来。

        半个钟头后,唐瑞雪坐在桌前吃烧鸡。她那个吃法不好看,也不要餐具,抓起来就啃。

        陆清昶坐在一边给她端茶倒水。

        终于,她吃饱了,很有克制的打了一个小嗝。

        “饱了吗?还有点心,要不要吃?”

        “嗯…吃。”

        陆清昶看着桌上那只鸡的残骸,疑心她傻的程度还不轻,因为似乎有点不知道饥饱。

        “还是下一顿再吃吧,歇一会。”他用一句话剥夺了她吃点心的权利。

        他不知道她两天半水米没沾牙了,他也不知道她人生过去的十九年里除了某次心血来潮的减肥外从没挨过饿;一个从没想过有天食物会成为奢侈品的她,被突如其来的饥饿折磨怕了。

        小疯子还是很听话的,不让吃就不吃;也不闹,专心致志的用陆清昶给的手绢擦手。

        “这只鸡好不好吃?”

        “嗯,好吃。”

        “那你想不想以后每天都能吃这样一只鸡?别的也有,什么肉都有,点心也有。”

        她眨了眨眼睛,显出了很浓密的长睫毛,“你愿意让我留在这?你是想让我陪你睡觉吗?”

        陆清昶不是没见过女人的愣头青,相反,他自认阅女无数,但他真没见过这样的——哪怕外边的货腰娘,他也没见过哪个把“睡觉”挂在嘴上。

        她是疯子,又傻又不傻,她什么都懂;也许还带点开天眼似的慧根,一下子看透了他。她这样直白,他反而不好意思了,耳根子犯了红,不是怕羞,是有种叫人戳了脊梁骨的尴尬。

        “这…我…我只是看姑娘你孑然一身,想着你无依无靠…这事情讲的是一个两厢情愿,陆某绝不趁火打劫强人所难。”

        “那你说话算话。你养着我吧,我一个人活不下去。城里的人没一个和我讲话,他们说的方言我也听不清。我害怕,晚上城墙下都是讨饭回来的乞丐,我在树林里躲着…反正,你留着我有用,别的地方我能帮你——我知道好多事,神仙告诉我的,有什么事你可以问我,真的。”

        小疯子,自称姓唐名瑞雪,年方十九;北平人,出身不详,家人离散。

        陆清昶不知道一个女子是如何身无分文的从北平流亡到热河的——况且她还是个挺美的女人,现年到处都是土匪丘八,她怎么走出的那么远?所以陆清昶压根不信她那套说辞,神仙?她就是疯子。

        陆清昶什么也不想了。

        她长了他心目中的好眉眼,但满嘴胡言乱语,不是个哑口无言的好疯子,扰了他的兴致。

        养着她就养着她,反正他现在是陆师长,热河护卫军的师长;家大业大,不在乎她一顿能吃一只肥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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