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变故

天刚刚亮了不久，陆清昶便顶着一头睡乱了的短发出了卧室。拖拉着拖鞋下了楼，他独自坐到了沙发上给自己点了根烟，看着淡蓝色的烟雾缓缓上升，他脑子里只想今天早饭厨房会端什么上来呢？

        他向来不是馋嘴的人，一直是有什么吃什么，可他心里也知道家里的厨子并不多么高明，做出来的饮食干净却粗糙；后院那个丫头吃上饱饭以后就开始挑嘴，舶来饼干都吃得挑三拣四，对厨房出品的大饼大馒头肯定是有意见的。

        于是他掐灭了烟，喊过来一个小勤务兵，吩咐他出去买点桂花楼的小馄饨和点心来。小勤务兵领命正要去，他又一嗓子把人喊了回来，“等会去吧，你到后院找张妈，让她九点的时候把人喊起来带到客厅吃早饭。你自己约摸着时间，九点钟回来。”

        小勤务兵连连点头应了，心里知道师长说的“人”，便是捡回来的那个姑娘了。

        然后陆清昶靠在沙发上又给自己点了支烟，专心致志的等九点。

        心里暗暗地琢磨着唐瑞雪，真是个懒娘们儿，没见过谁家的姑娘媳妇一觉能睡到中午的。这要是谁家娶个这样的媳妇，婆婆能被活活气死。

        也就是他，也就是他这样没有父母的人。

        想到这他笑了一下，笑自己好像发神经；来路不明，行为可疑，吃他的喝他的穿他的还不给他好颜色。色字头上一把刀，自己也不是多么好色的人，琢磨着琢磨着还当真了。

        坐了不知多久，外面一个副官咚咚咚地大踏步跑进来了，“报告师长！南京急电！”说着便把一张译好的电文呈上来了，陆清昶低下头去细看，越看越忍不住蹙眉头。

        他匆匆站起身来对副官嘱咐道：“你现在马上去打电话，通知颜徐笙李云峰江博文过来，动作要快。”

        即至副官咚咚咚地又跑出去打电话了，他站起来在原地转了个圈，头脑也开始飞速地运转了。南京政府发来电报，昨夜广州政府全国通电出师讨蒋，还在天津设了个北方军事政务委员会，统一北方反蒋武装。

        南京政府也不是吃素的，迅速调兵遣将“讨逆”，而这封电报，就是命令陆清昶把兵开去迎战，至于去哪里，去甘肃去潼关都可以，他有自由选择的权利。

        这权利有或无并没什么两样，无论是甘肃或是潼关都不是他的大本营，他去哪都是离家千里，都是两眼一抹黑。这个“自由选择的权利”仿佛是为了表示民主，故意写上去恶心他的。

        陆清昶不想去，哪都不想去，非常的不想去。

        他刚赋闲了没两天，赚钱如流水的生意也做起来了，小日子正是红火；他不厌倦战争，他是军人，靠这个过活，可他讨厌无所获的战争。

        他不是嫡系出身，说难听了只是个杂牌师长；他是能从政府领到饷银，可每月那六七万也就是能让他的兵吃饱，小兵穿的衣服、用的子弹军火都得他自己想办法——只是吃饱，还不能吃好，不然他也不会去活动心思去做远在天津卫的生意。

        心里连轴转地正盘算着，他手下的三位团长前后脚进了客厅。

        陆清昶对着沙发一伸手：“坐。”随后他率先一屁股坐下了，“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都知道了，说说吧。”

        颜徐笙先是猛烈地咳嗽了两声，顺了顺自己的胸口，做了个西子捧心似的动作才说道：“师座，咱们不好做啊。广州政府这回来势汹汹，光是往湖南去的就说是有十万大军——即使没说的那么多，总也有个七八万。咱们不管去哪，只怕是都占不到便宜啊。”

        陆清昶突然想起来颜徐笙闻不太得烟味，而自己这客厅刚刚正是烟雾缭绕，“走，咱们上书房谈，这儿空气不好。”

        颜徐笙连连摆手，“不必，我是在外头呛了风，无妨。”

        李云峰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嗤笑一声道：“师座到底是疼老颜啊，都说病美人招人心疼，我看病爷们儿也一样！老颜真该改姓林了！”

        陆清昶恶狠狠地瞪了李云峰一眼，“云峰，我赶早叫你们来不是叫你们来侃大山的，我他妈在说正事！”

        李云峰瘪瘪嘴没再说话，颜徐笙按了按陆清昶搭在膝盖上的手圆场似的不笑强笑了一下，转移话头问向江博文：“博文，你有什么看法？”

        江博文团长，叫名是博文，其实只是个畅想而已。他活了快四十年认得的大字不超过一箩筐，因为太没文化，所以话时常被他说的粗旷简略，“依我看，就先敷衍着南京那头，说没军饷走不了，管他娘的呢！妈的先要钱，捞它一笔再说！”

        李云峰当即鄙夷道：“那要是那边给了呢？打发个五六万的，就让咱们去卖命呢？我看顶好别去，这回广州政府不是闹着玩的。老阎老冯哪个吃素？北伐领过教训了，这回他们不活吃了蒋能甘心？”

        颜徐笙轻声说：“我们最好是先借着军饷不足观望，南京政府占了上风咱们再出兵也不迟。”

        “那南京政府要是败了呢？咱们再改投广州？”江博文大着嗓门反问道。

        这下客厅一下沉寂下来了，陆清昶攥了攥拳头，心里在飞快的做决断。

        北伐时他最早一批举起革命大旗，放弃北京政府的举动完全是凭着当初的直觉，这些年他很多时候都凭这种若有若无的直觉——当年凭直觉觉得自己能和颜徐笙拉柳子发达去放火烧山，凭直觉在赌桌上赢了包括阿古尔小王爷在内的人成千上万的银钱做军饷，凭直觉觉得北京政府江山不稳怕是要完。

        可这次他有些拿不准主意了，因为自己没有退路，当初他也是举着青天白日旗“革”过阎锡山冯玉祥部的命的。将来南京政府要是真没了，广州政府未必接纳他；可话又说回来，真去潼关的话，打赢还好，输了的话——他的兵打没了，南京那边儿日后会容自己？

        自己向来是和几个老家伙一样被划为旧军阀派的，新派嫡系看他不顺眼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

        自己凭什么每月领军饷，凭什么中央派来的省主席对自己毕恭毕敬？因为他手里有人啊！整整齐齐的四万人，放到哪里都不是能闹着玩的。

        想到这他终于开了口，下定决心似的：“我，包括你们在座的几个，有兵是师座团座，没兵什么也不是，在谁的山头都说不上话。”

        三位团长没有一个傻的，立刻就明白了他这话的含义。

        陆清昶接着说道：“咱们打，而且必须往好了打，但这事急不得。先拟电文发南京，就说军饷困难，难以快速开拨。老颜来写，话说得漂亮些。另外把梅卿叫回承德，不管南京那边怎么说，咱们早做准备。”

        梅卿是警卫团的团长，常年坐镇在隆化城里，那是陆清昶平日里舍不得动用的保留势力。旁人一听到启用梅团长，心里便明白这非得是遇到大事了。

        正当那各怀心事的三位站起来要告辞之时，唐瑞雪蓬着一头似卷非卷的长发正在门外偷听，眼看屋里的人都起身了，她慌不择路地想往窗户边那颗大树后面躲。好巧不巧，偏偏绊到了树旁边用青砖砌的一圈小围栏——这一下子摔的狠，她结结实实地拍在了地上。

        “哟，这不是…”李云峰回头望了望陆清昶。

        江博文昨天没来，没见到唐瑞雪，此时看着趴在地上丝绸睡裤卷上去的唐瑞雪，忍不住就是一呲牙。

        奇了怪了，师座一贯的是不爱玩，偶尔玩玩也不会带回家里，这回是什么时候在家里养了个人？再说了这小娘们真是不太体面，不仅扒门偷听男人说话还摔了个狗啃屎———他没看清脸，但那节裸露出来的小腿白的扎了他的眼，他没见过这么白的女人，简直不像个活人。他把询问性的目光抛向了颜徐笙，颜徐笙不答话，只好脾气又无奈似的冲他一笑。

        陆清昶沉着脸走过来，一把拽起来了唐瑞雪。他草草的扫了她一遍，知道摔一下摔不出大毛病来，可她的手肘和膝盖全磕破皮出了血，细皮嫩肉的，也不知道会不会留疤。

        “你不在后院，一大早跑过来干什么？”

        “不是你叫我我来的吗！张妈一大早把我拎起来，说你让我上客厅去，现在你问我？”唐瑞雪把眼睛一瞪，个子比陆清昶矮了一头半，气势却一点也不矮，心里其实在暗暗地打鼓。

        她偷听大概不是什么大事，他们也没谈什么过分机密的东西，可她今天真算是出乖露丑了，她没把握陆清昶会不会发火。

        见陆清昶一张脸简直称得上是乌云盖顶，而这个过分美丽也过分嚣张的小娘们儿也没好话，三位团长立刻脚底抹油似的开溜了。

        虽然师座家里一百年也没有过一个女人，虽然这女人看起来还不是善茬，敢和师座叫板，但他们犯不上去触霉头断师座的家务事，何况还有军务在身。

        那三人走远了，陆清昶扯着唐瑞雪进了客厅，又重手重脚地把她摁在了沙发上。

        “老实坐着，别动。”

        说完他就转身出去，再回来的时候手上拿了棉签和碘酒。

        陆清昶蹲在沙发边，一边给她上药一边没好气地问：“偷听什么？好听吗？”

        碘酒沾上新伤口总要疼那么一下子，唐瑞雪忍不住“嘶”了一声，“我不是故意偷听，谁叫你那个点把我叫过来呢？你叫我，我又不知道什么事情，怎么敢不来。我要是不来，你照样也是怨我。”

        “疼就对了，就该摔断你一条胳膊一条腿的，你才知道什么叫老实。”

        唐瑞雪沉默了一下，话不是好话，可他手上涂药的动作小心翼翼，还轻轻地对着自己的膝盖吹气。

        吹口气当然不会让伤口立刻愈合，可上次有人这样哄孩子似的对着她的伤处轻轻吹，还是她很小的时候，妈妈这样安慰哭鼻子的她。

        她突然觉得他其实也不算太坏，至少对自己不算太坏。

        “陆清昶，你不要怕。南京不会败，至少这次不会败。”

        陆清昶仰头望向了她，看她唇红齿白，天然地不用胭脂也有血色，突然想自己要是碰上去会是什么滋味。

        当然，只是想想。

        他笑了一下，笑自己大白天的心猿意马，“好，我不怕。”

        “不要去甘肃。”唐瑞雪推开了他还在试试探探涂碘酒的手，“一定不能去甘肃，要去就去潼关。”

        陆清昶也知道潼关易守难攻，是一道天险，但潼关终究比不得甘肃地方大富庶。他要打就要去有油水可刮的地方打，上面不给饷钱不要紧，他是最能给自己找活路的人，谁也别想阻止他分一杯羹。

        “甘肃太复杂，很多人觊觎，很快很多大军头都会去，你现在犯不上和他们鸡蛋碰石头。”唐瑞雪不能告诉陆清昶她知道那个地方即将发生一场载入史册的变故，也不能告诉他这场事变让纵横直隶多年的吴子玉差点命丧黄泉。

        何况，说出口了他也未必会信。

        “你信我一次吧。”就这么一句话，但唐瑞雪眼里几乎就是祈求了。

        不知道是因为本来选哪里就无所谓，还是因为她那双水汪汪的眼睛给陆清昶一种忍泪含悲的感觉，他收了棉签点了点头。“答应你，叫你来就是吃早饭，你也答应我，以后不要睡到日上三竿。”

        唐瑞雪不说话了，自顾自的去吃餐桌上的小馄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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