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朋友

秋是慢慢入的，冷是一下子冷的。

        骑着一匹枣红色的蒙古马，陆清昶在这天晌午时分进了潼关地界。

        小兵们也是肉长的，连日的急行军自然是疲惫的；但时间由不得他们休养生息，刚到地方立刻就要原地扎营开挖战壕。

        陆清昶也不回县城中收拾好的临时指挥部，拎着一节半长不短的马鞭，他站在营地里的一处小土坡上往下望。

        他读的书不多，但很偶尔的也会想起几句诗词；比如现在，他想“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她让他来潼关，他真的来了。

        颜徐笙不知什么时候悄无声息的站到了他身后，“子至，甘肃那边开打了。”

        这些年来，人前他是颜徐笙的长官，人后他是颜徐笙的子至，颜徐笙像叫小兄弟一样叫他的表字，却只让他觉得理所应当。

        “嗯。谁占上风？”

        “马鸿宾被高振邦扣下了。现在城里乱打一气，都想分一杯羹。”说到这他叹了一口气，“咱们应当去甘肃的，咱们要是去了就是中央派去的人，比他们更有底气。”

        陆清昶笑了一下：“我倒不这样想，那不是咱们的地方，我不愿意冒险趟这趟浑水。”

        颜徐笙直视了前方，也不知在看什么，“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一直求稳站在小山包上，又怎么能看到众山小？”

        陆清昶明白颜徐笙这是在埋怨自己了，可知道他没有坏心，只是盼着自己更有出息。所以他一点儿也不生气，又是咧嘴一笑：“稳中求胜嘛。”

        颜徐笙见他笑出了一口白牙，几乎带了点大男孩子的稚气，叫自己没法儿再往下劝谏了，只得叹了口气，背着手走了。

        此时此刻，唐瑞雪坐在承德家中，正端着一张报纸阅读。

        这张小报上写甘肃的时局是“混乱不已”“人心惶惶”，她看了不禁有些微微的得意。

        她能看到的消息，千里之外的陆清昶自然也看得到。这回他总该知道自己的话都是好话，总该知道自己不会害他了。

        她心情好了，便有了出门透透气的心思。慢慢踱步到前院，她一仰头望天，见太阳明晃晃的悬在正当空，天蓝得刺眼睛，一丝白云彩都没有，真是个好天气。

        陆清昶叫人找的小花猫已经抱了来，正在草坪上扑蝴蝶。

        此情此景，都很完美。美中不足的是她还惦念着那一口炸鸡。

        可惜厨房的大师傅不知炸鸡为何物，外面的饭馆也不通晓她的心意。

        唐瑞雪决定自给自足。

        家里住的勤务兵也是要吃饭的，厨房的大师傅此刻就正在忙碌的预备那一顿大锅饭。她不愿意钻进厨房凑热闹，便让人在院子里支起了一口大锅，又把一只活鸡焯水去毛的料理好了。她撸起袖子抄起菜刀，亲自把那只鸡剁了。

        唐瑞雪一直以为自己作为女性，是个有力气的；但生平第一次剁鸡，就遭遇了打击。她拼尽全力两手抓刀柄，还是把虎口震得生疼，累的要喘气。

        然后毫不吝啬的倒了半锅油，全然忘记了那只鸡还需要腌制一说。

        油锅试试探探地冒了小气泡，估摸着差不多了，她把那一盆鸡肉往里面一倒———油锅哗拉一声，紧接着她就受了一阵外力的挟持，被扑过来的金衹天勒到怀里去了。

        金衹天像个鬼似的，她一个人站在她住的小院里切切洗洗，谁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过来的呢？可即便他眼疾手快地那一勒，她的胳膊还是一痛，被嘣上了几颗滚烫的油点子。

        而金衹天眼角立刻就红了一块，穿着白衬衫的袖子上也有几块不大不小的油渍；衬衫薄薄的一层，可想而知底下的皮肉自然是得不到防御的了。

        “这……你…你没事吧？”唐瑞雪几乎傻了眼，人生的前十九年里她没下过厨房，根本不知道一口大锅和一锅烧开的热油会有那么大的杀伤力。

        金衹天摇了摇头，以唐瑞雪没反应过来的速度抓着她直奔了水管，掐着她的细胳膊就往凉水下冲。

        “自己冲着水，别拿开。”

        接着他又像个运动健将似的跑去前院叫来了张妈，并吩咐道，“劳驾您看这锅，熟了捞上来。”

        张妈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不知道唐小姐和金副官是闹的哪一出。

        “你也快过来冲一冲水啊！你那个胳膊…”

        金衹天摇了摇头：“我没事。”

        唐瑞雪觉得自己这回是偷鸡不成蚀把米，还连累了金衹天，简直生出了些无地自容的意味。“对不起，我不知道那个油会溅出来，你怎么会在这儿的？你还是冲一冲水吧，冲一冲就不疼了。”

        金衹天还是摇头，像个铜皮铁骨的倔小子似的，“我不碍事。你往后要吃什么就吩咐厨房，厨房做不出你告诉我，我出去买。不要自作主张，你若是在家还出了事故，就是我的差没当好。”

        唐瑞雪几乎就是沮丧了，她想自己不能用笨形容了，自己是毫无常识。他眼角那一块会不会留下疤痕从此毁容？他的手臂痛不痛？

        想到这她就伸手去扒金衹天的袖子，要一看究竟。

        金衹天往后一闪，像是被吓了一跳。

        “卑职不敢。”

        得。这些天来好不容易金衹天对着她不再卑职卑职的了，说话也知道用“你”不用“您”死不了人了；这下又回到原点了。

        唐瑞雪简直怀疑他是记恨了自己，故意说她不爱听的气人。

        入夜。

        锅炉房边的小屋里，金衹天没有熬夜的习惯，简单洗刷后便换了衣服准备睡觉。

        门闩轻轻的响了一下，金衹天猛地坐了起来，来人却是唐瑞雪。

        “我叫张妈找烫伤药膏来，张妈说烫伤药不如民间的獾子油管用，这是张妈刚刚从去码头镇上买来的。”

        说着她把一小个小瓶子从衣袋里掏了出来。

        “唐小姐费心了。天色晚了，你不该跑到这来。不合规矩。”

        唐瑞雪一愣，知道他这是怕这家里的人看到了要说闲话，便轻轻摇了摇头。

        “其实我和你们师座不是那样的关系。况且要不是我，你也不会起一胳膊的水泡。”

        “你是师座捡来的，那你从哪里来？”

        “未来。”

        金衹天没明白这句话：“嗯？”

        “我家在北平。”

        “那你为什么不回家？既然师座…还是师座不许你走？”

        “没有家了，再也没有了，回不去。陆清昶不是坏人，他是救了我的命。”她笑了一下，可金衹天借着窗外月光，分明看见她眼角亮晶晶的一滴。

        “我不知道在这样陌生的地方一个人活有什么意思，你也看到了，我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在房子里呆着也能惹出来祸来，可让我因为这个就不活了，我也不愿意。”

        说到这她轻轻的吸了一口气，“陆清昶不在，除了你和张妈，没人和我说话。我们年纪相仿，我心里愿意和你当个朋友，你却总对我讲什么规矩尊卑的。”

        “你该回去了，张妈看不到你，要找你。”

        唐瑞雪用力眨了眨眼睛，像要把悲伤眨巴出去似的，“那再见。晚安。”

        金衹天看着她转身，看着她迈步，看着她关门；突然下定决心似的，他提高了一点声音，要让她听见，“好。”

        这个好字好的没头没尾，但唐瑞雪听明白了。她微笑了一下，快步向夜色中隐去。

        在后来的许多年里，金衹天的手臂和眼角那一处一直留着浅浅的痕迹；他最终也不知道那瓶民间秘方的獾子油到底管不管用，因为那天她递过来的小瓶上有她手指淡淡的余温。

        往后的岁月流逝里，他始终贪恋着那一刻她只给他一个人的温暖。

        无法忘怀，因为那等同于神明的恩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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