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戒指

奉天。

        阿古尔的绝食抗议在三天后宣告失败，中森大将进来时，他正捧着一碗米粥慢慢地喝。

        中森四十多岁，笑起来两道深深的法令纹像两道括弧，若是以前阿古尔一定要在心里偷偷乐一乐这人的模样，可现在他没心思了。

        阿古尔啪地一声搁下粥碗，“我活的好好的，没饿死。不劳你操心。”

        中森还是笑，一开口是一嘴怪腔怪调的中文：“王爷说笑话，以后王爷就是满洲国行政部的高参了，咱们一起共事，自然要挂心你的健康情况。”

        阿古尔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到底要关我到什么时候？”

        中森做了个诧异的表情：“我从没有打算限制你的自由，也没有人会限制你的自由；奉天大道上的二层小楼已经备好多日，只等高参你入住。”说着他笑了一下，“自律，即是自由。你只要控制自己，不要像三天前那般…激动，自由就会永远笼罩在满洲国上空。”

        阿古尔垂下头，心里很想奈曼旗，也很想陆公馆。

        陆清昶从梅卿带领的那个独立团里调了二十多号精兵驻扎到了自家，大兵们将这里保护的宛如铜墙铁壁一般，连只老鼠也钻不进来。

        陆清昶的这个举动令陆家的仆人以及副官们私下里议论纷纷。

        仆人们一直知道这个老爷是带兵的军头，干的就是打仗的营生，但从没见在家门口死过谁；如今被人杀上门，不由得疑心陆军长是失了势，用报纸上的话说叫快“下野”了。

        副官们虽然不上战场，但对当今的形式还算是了解；知道一时间是打不起来，可对日本人也暗暗有些心惊。惊的之余也在说闲话，说军座对家里的唐小姐还真是重视，担心她害怕，梅团长的独立团都调来了，他们这些住在家里的人倒是沾了光。

        金衹天则没空和其他同僚扯闲话，他这几天都忙得不可开交。

        外人看来陆清昶现在最信任的就是副官长，出门一定要副官长跟着，在书房批文件要副官长在边上候着，就连休息时带唐小姐出门吃晚饭也要副官长陪着一起去。

        只有金衹天知道陆清昶是什么意思，他要让自己知道唐瑞雪是他的人，不是他一个小小副官可以随便肖想觊觎的。

        比如今天，陆清昶要自己开车载他和唐瑞雪出门吃晚饭。在车快开到饭馆的时候又突然叫他掉头去往附近那家白俄商人开的珠宝店，给唐瑞雪选了一枚鸠血红的宝石戒指。

        唐瑞雪明显是还沉浸在阿古尔王爷的被掳走中，情绪不高，只摇摇头说她用不着这东西。再说贵的离谱，不必买。

        陆清昶像故意做给谁看似的，一揽她的肩，低头靠在她耳边，声音却并不压低，“我在南京的时候看现在的太太小姐手上没有空着的，旁人都有的，你跟着我，自然也要有。不能叫旁人看了说我亏待人。”

        然后他不由分说的花掉了三根金条，让唐瑞雪的手上戴了一套房。

        金衹天跟了他几年，自然知道他不缺钱，但他一向也不是挥金如土的人，甚至是有些节省。这样可有可无的大花销，算是稀奇的。

        那些刻意的小动作，平时也没见怎样亲昵的两个人，偏偏要在他能看到时候对她勾肩搭背。金衹天在一旁看着，看唐瑞雪甩开他的胳膊说“别闹我”，知道他刻意给自己看；可还是达到了他的目的，自己确实是酸溜溜地想扭头。

        尽管金衹天不想承认，但的确有种情绪在他心里逐渐升腾，叫嫉妒；情绪是很可怕的东西，日后也许会烧出一场火来也未可知。

        晚上回了家，唐瑞雪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抬手借着头顶上的水晶吊灯看那枚红宝石，果然是晶莹通透光彩照人，很是好看。

        她皱了皱眉头，转头看一边坐着喝茶的陆清昶：“怎么非要给我买这个呢？实在太贵，不该这样铺张。”

        陆清昶朝茶几边的垃圾桶吐了半截茶叶梗：“你不喜欢吗？”

        “不是喜欢不喜欢的问题，是…”

        “那不就成了？我给我的小媳妇花钱，自然是乐意；你忘了吗，我早说过的，我对你没有舍不得，我巴不得金屋藏娇呢。”

        唐瑞雪蹙了蹙眉头：“你别贫嘴。我说真的，为什么一定突然要买一枚戒指？是不是有别的用意？”

        陆清昶摇摇头：“你还真是多心。前些天我去南京开会，有个徐部长在他家里开舞会招待，都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那个老兄也不知是捞了多少钱，他家里真叫个金碧辉煌。院子比咱们家大了三倍不止，阿古尔那王府都比不上…”

        说到这他突然停了，唐瑞雪知道他是想到了阿古尔的事，她不笑强笑地想安慰他转移话头：“那然后呢？院子大，又有什么罕见的东西？”

        陆清昶从茶几上的香烟盒子里摸了根烟叼在嘴里，边找火柴边有些含糊地说道：“然后晚上拉了块幕布就在院子里放电影，外国人演的，我在边上看了会，讲一个男的一个女的谈恋爱的。那男的和女主角失散了，后来再遇着的时候送了那女的一捧花和一枚戒指，说的台词是什么一辈子爱你什么玩意的。再然后他俩抱在一块啃，就完了，也没什么意思。”

        一部爱情电影被陆清昶描述的丝毫不浪漫，但唐瑞雪知道他这个人要是懂浪漫才是见了鬼。

        “所以呢，你效仿电影，给我买个戒指，是说要一辈子爱我然后和我抱在一块啃？”这话说出口她自己都愣了一下，然后红了脸知道自己说错了，跟陆清昶呆久了，话头都被他带过去了。

        陆清昶被烟呛了一下，连着咳嗽了几声才笑道：“我可没这样说…怎么，你想抱着我啃？那尽管来啃吧，我就当舍身成仁了。”

        唐瑞雪红着脸站起来要走：“懒得和你扯皮！”

        陆清昶一把把她拉到沙发上：“爱不爱的我不懂，一辈子的事也不是能轻易许诺的，我只担保我能活几年就保你几年的平安。哪天我要是死了，多给你留些金银细软，也够你吃些年的白饭。至于再以后嘛，你就找个男人嫁了吧，嫁个徐部长那样的老头，不缺你吃喝，但你日日看着他那张老脸和肚腩，必定也得想起我的好处来，叫你念叨我一辈子。”然后他嘿嘿一笑，露出了一排牙齿，“再说了，小金那小子惦记你可不是一天两天了。我拿话提醒他还不够，我要让他知道，他在我手下拿的那点银子可养不起你，趁早死了心。”

        唐瑞雪看他的脸，他还很年轻，可是没有大多数青年男子常爱许诺的永远。

        他长了一双桃花眼，笑起来好看。他也是常笑的，可很多时候她都觉得他眼底其实是不喜不忧，无风无浪。

        那是要看过经过很多的人才会有的眼睛。

        真的可以假，假的也未必不是真，这个人嬉皮笑脸的时候很多，可她知道他是个有办法的。

        “什么哪天要是死了什么的，大晚上的乱说，真是晦气。还有，我用得着你编排我以后怎样？你管的可真多。”

        陆清昶抬手顺了顺她的头发，真是好头发，黑而柔软，巫山一段云也就是这样了。

        他不再理她，心里很平静，因为方才说的都是真心话。他是日日赌命的人，哪里配谈什么爱情？他更不懂爱情，二十几年从没爱过谁，也不想去爱；非要说的话，在这世道吃饱喝足有钱花，就是他以为最好的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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