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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离歌


今天是冬至,所以晚餐时陆家的饭桌上除了寻常的炒菜以外,还摆了两盘冒着热气的羊肉馅饺子。

        还没动筷子,一名副官就从外面走了进来,看了看陆清昶对面的唐瑞雪,犹豫了一瞬,还是伏到了陆清昶耳边耳语了几句。

        陆清昶微微变了脸色:“金衹天呢?”

        副官答道:“金副官长已经带人去追了。”

        “不必了,没有必要。立刻开车出去把他拦下来。”

        “出什么事了?”

        陆清昶拿起筷子:“我的货刚出热河就被抢了,不是什么大事,吃饭吧。”

        陆清昶在天津的生意是卖什么的,唐瑞雪知道,虽是不赞成,但也说不出什么来,他有那么多兵要吃要喝要穿,他的确是别无他法。“怎么就不是什么大事呢?抢了多少?”

        “两车的货都被扣下来了,怎么也有个七八十包。”陆清昶夹了个饺子送进嘴里,见她蹙着眉头不说话,便又说道:“中央军的兵干的,省里半年没给他们发饷了,都穷的眼冒金星,自然要自找活路。”

        唐瑞雪是不知道这里头的道道的,“这样下面的人不会乱么?”

        “底下人乱又能怎么乱?营里起码有口吃喝,都说好男不当兵,家里要真不是一穷二白也不会去扛枪,这些人有什么退路?当逃兵就是个饿死。”

        唐瑞雪捏着筷子,是一点胃口也没有了。何止那些兵没有退路?真到了箭在弦上的时候,谁也没有退路。

        下定决心似的:“陆清昶,咱们走吧。”

        “嗯?上哪儿?出去打牙祭?今晚这菜我觉得不错啊。”

        “谁跟你说这个了!我说,咱们走吧,离开这里,去香港,去南洋,去远的地方。”

        陆清昶扑哧一笑:“这又是唱的哪一出?香港?南洋?你想玩,明儿咱们就上火车去天津玩一圈去。你还没去过天津,天津城里…”

        唐瑞雪突然握住了他的手腕:“会打仗的!将来和日本会开战的!”

        陆清昶收敛了笑容:“你怎么了?当初老颜逼我去满洲,你也是不赞成的。现在你叫我走?走?走去哪?热河是我的大本营,四万兵摆在这里不要了?在热河我是我,出了热河我还算什么东西?”

        唐瑞雪想说,热河总要丢的,守不住的,可看着他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我在天津有一栋房子,比不得这里宽敞,但是在租界里,归英国人管。外面怎么打,洋人的地盘总是安全的。哪天要真开了战,满洲打过来了,我自然送你上去天津卫的车,保你的平安。”今天的山药片炒得不错,脆生生的,他夹了一块放到唐瑞雪碗里,“人生在事,我有我的事要做。如今太平,我们做个伴;将来若是不太平了,我们道不同各相其志,我一定放你走。你我之间并没有什么束缚,姑娘你的前程,陆某既然许诺过就必然筹谋好。”

        “你这话是觉得,我是怕被你连累了?”

        “那又怎么样呢?如果当初我就是个城墙跟儿要饭的,你会一直待在我身边陪我一起敲碗乞讨吗?瑞雪,你还小,人不讲情义是自然的。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说到这他放下碗筷冲她一笑,笑的很温和,可一点也不像他,“再说了,我和你算什么夫妻?睡都没睡过,姘头也论不上啊。”

        “……陆清昶,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们是夫妻,你会不会和我一起走?”

        陆清昶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哈,夫妻?我现在可没想过娶什么妻,你也说了,迟早是要打仗,将来开战了带着一窝子老婆姨太太的不是麻烦?再者说…”他顿了顿,有点不好意思似的抿了抿嘴,“要娶至少也得娶个和李主席家里的闺女差不多出身的吧?也不是我想吃软饭,只是…”

        唐瑞雪感觉自己几乎要打颤:“那我呢?你…你对我…”

        他仿佛知道她想说什么似的:“你还是不一样。你好看,我乐意养着你。要是春宵一度自然是好,你不愿意呢,我倒也不亏。人家上电影院去看女演员还买票呢,你天天在我脸前晃,吃不着也能偶尔摸两把,给你花点钱是应该的。而且,我看你啊,可比那些个女演员漂亮。”

        唐瑞雪突然觉得自己很可笑,还好没开口,还好没说,自己那些山路十八弯的心思要是真摊出来了,在他眼里就成傻子了。

        直看着她跑出去了,陆清昶才扯着嗓子喊来了徐副管,“你去,跟着她,等转到差不多定昏了就把她带回来。要是她闹,就扛上车绑回来。”

        然而那天晚上唐瑞雪没闹,她在街上走了很久,看路边矮屋里的昏黄灯光,看街头巷尾的夜市小摊,看高楼大厦间的灯红酒绿,然后走累了,自己上了徐副管的车,承德是很大的,没多余的一个地方收留她。

        第二天唐瑞雪对张妈说,“我没有睡好,头痛,不想起来。就麻烦您把饭端到屋里吧。”

        她这一头痛,就是两个月。

        一九三三年初,伪满军团开始在热河边境轮番挑衅;而热河省主席李主席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似的,更加急切地搜钱敛财,像是末世狂欢般的要榨干这片土地最后的油水。老百姓间一时议论纷纷,家里有些门路的已经着手准备要往南面逃。

        在这样的氛围之下,二月来到,日本关东军联合伪满军团,终于兵分几路进犯热河。

        战争的发展比想象中快数十倍,日本打响第一枪之后的几日内,战火就烧到了承德城外,兵临城下。

        一周没见陆清昶了,再见的时候唐瑞雪发现他突然黯淡了下来。他胡子不知道多久没刮了,或者说不知道他那张脸几天没洗了,衣服也脏,她想,他的外衣要是脱下来抖一抖,一定会尘土飞扬。

        “送你走。”很久没正经说过话,此时开口陆清昶哑着嗓子,很言简意赅。

        唐瑞雪仰头看了看他,居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像有很多话,又好像一个字也没有。

        “走吧。我洗把脸去。”他一拍身边副官的肩膀,就转过身去了。

        那个开车技术很良好的徐副官,麻利地接过了仆人替她收拾好的箱子。

        糊里糊涂跟着徐副官上了车,发现金衹天已经抱着她的小猫在副驾驶上候着了。

        金衹天轻声说:“火车虽然还没停,但铁轨随时可能被炸断。咱们开车走,到了北平再上去天津的火车。”

        “城外现在…”

        “李主席三天前就跑了,带着十几辆军用卡车,一半装烟土,一半装汽油;还有汽车跟着运金银细软。东西太多,一路上遭人惦记,走的反倒不利索。咱们不带什么,直接往北平去,会很快。”

        唐瑞雪不关心什么李主席,她只想问陆清昶。虽然她心里明镜一样,过分的搜刮使全民怠战,老百姓不敞开城门欢迎日本军队就是好样的了,他毫无胜算。

        金衹天仿佛拥有读心术似的接着解释道:“中央那边没什么确切话,没说守也没说退。但陆师的兵大部分是本地人,在这里有家有人的,也不愿意轻易走,所以军座肯定还是要在承德迎战。”

        说话间徐副官已经启动汽车,唐瑞雪回头望她住了一年多的房子,看见陆清昶背着手站在门前。

        她看他,他也在看她。

        此时刚刚过凌晨四点,太阳还没升起来,陆清昶立在还没褪去的夜色中冲她挥了挥手。

        她猛然回过头去盯着前方徐副官的后脑勺看,不能不看,不集中眼神,眼眶里的那一泡泪就要掉出来。

        突然想起来某一天的下午陆清昶在沙发上坐着,她蹲在客厅的地毯上拿一根狗尾巴草逗小猫玩。陆清昶说:“把你那草扔了,去厨房洗洗手去,然后拿把小刀过来。”

        她一撇嘴,“干什么,我是你的奴隶啊,厨房又不是离这二十里,你自己不会拿?你是懒鬼托生的吗。”

        他也不恼,笑嘻嘻地坐在那弹烟灰。

        嘴上说,她还是照他说的做了。把小刀递给他,他扔了烟头开始给一只很红的苹果削皮,“你见过奴隶主给奴隶削苹果吃的啊?这些苹果是西康运来的,很好,比本地的甜。老颜说多吃苹果对身体健康有益,说是补充那什么素来着…催生素?好像不是…记不清了,反正你以后记得一天吃一个。”

        她记得那天自己笑话他不知道什么是维生素c,他也跟着笑,说“我哪有你那么洋气,说个话还要夹着洋文”。

        ……

        视线最终还是由模糊变清晰了。

        金衹天一直用余光从后视镜里看她,不动声色地递过了手帕,她擦干眼泪,鼻子还是很酸。

        再坏的人都有过好时候,他对我好过的,唐瑞雪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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