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晨风(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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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曼就看了一眼,便啪地把窗子关上了。
窗外的人叹了口气,徘徊片刻,影子消失在花丛后。
四周安静了一会,又忽然响起轻轻叩门声。
“谁?”
“……我。”
我你个大头鬼。
唐曼轻手轻脚爬上榻,躲进被衾里嗡嗡:“我已睡了。”
门外却立刻道:“我知道你醒着。”
“那你也走开,我不愿意和你说话!”唐曼用被子裹住半张脸。
那人笑笑:“谁来跟你说话,我来要东西的。”
短短片刻,唐曼闭上眼想了很多,她知道自己不应该开门——一旦打开这扇门,一些小小的傲气,隐隐的自尊,都将随黑暗蒸发,被毫无遮掩地袒露在那个人面前。
这是她从未想过会发生,也最不愿意面对的事。
有一刻,她甚至已经说服了自己,可手脚放佛不受控制。
夹道里点了一盏暗淡的铜灯,唐曼打开门,梁骘就站在面前。
短短几个月不见,瘦了,黑了,连个头都蹿高不少,现在出去,恐怕再没人相信这是她弟弟。不知是因为春天到了,还是烛火一照,眼角眉梢竟有了几分成熟男人的情态,从清凌凌嫩竹笋子长成了一棵挺拔白杨,看上去也十分可靠。
还知道来找我呀。
看着这张熟悉的脸,唐曼心里就有点泛委屈,语气也不太和善:“大晚上的,你要找什么东西?”
梁骘喉结上下动了动:“你摸我那块玉佩哪去了。”
“听不懂你说些什么。”
“你问我愿不愿意娶你,又给我倒水,这样那样,最后把我玉佩摸走了。”说着做了一个打晕的动作。
唐曼摇头:“不知道。”
“上面有我姓氏的。”
“……”那枚刻着“尹”字的玉佩,这下想起来了。
梁骘问:“看来你是记得,丢了?”
唐曼没吭声。
“扔了?”
唐曼摇头。
“……吃了?”
唐曼睁圆了两只亮晶晶的眼拼命瞪他。
梁骘磕巴着问:“你吃了?”
“你神经病啊你,我没事吃那东西干什么,吞金自尽啊。”她气得忍不住搡他。
这人真够能瞎扯的!
梁骘并不因她几句呵斥起波澜,笑着向前伸手:“那我东西呢?”
唐曼揉太阳穴:“……我头疼得厉害,一时想不起来。”
“你少跟我在这装可怜,不吃你那套。”梁骘勾了勾手掌:“我专程来问你要玉佩的,东西呢?”
唐曼见他耍无赖的劲又上来了,就知道一个月不见,他那给点阳光就灿烂的老毛病还是一样,没改!
梁骘很不客气地又要去拽她袖子。
唐曼拍掉他的手,嫌弃道:“你干嘛呀!你离我远点!”
“你偷我东西还有理了,到底典当卖了还是丢了,交代清楚。”
“不就一个玉佩吗?!”
其实心里并不这样想,但一着急,话脱口而出,意思也变了味。
梁骘果然被震得后退两步,一幅吞了苍蝇的样子:“你阿爹的东西,哪怕丢在路上也要我大半夜巴巴去找,我告诉你,那玉佩是我娘留给我的,上面刻着我的姓,和你那小匕首一样,和主人有感情的,感情你懂么?你这个没心没肺的家伙肯定不懂!”
两个人气哼哼地大眼瞪小眼,彷佛两头不肯低头的犟牛。
还是唐曼先觉得理亏,低头小声说:“……走到兖州……过关时当符节给出去了。”
早知道的事,还非要装作第一次听,不过自从认识唐曼后,梁骘对此早已驾轻就熟。
“好吧,好吧……”他拍了拍手。
唐曼就发觉尹子度在怒气冲冲间,又掺杂了点委屈:“我真是奇了怪了,我到底哪儿惹你了?我对你这么好,好心好意带你下山,给你治病,你平时打我,骂我,使唤我,不提也就罢了,你要跑便跑,临走前还给我下毒,到头来泼我一头脏水,不给我道歉,还把我东西随便扔了!”
唐曼也急了:“你这人怎么这样,既然要算清楚,你说,是不是你把我骗去邺城在先的?!”
梁骘冷笑:“骗?好啊,原来你是这么看我的,怪不得你要跑。”
“那不然呢?”
“不是你被人打伤了,我好心救你去邺城的吗!“
“哪有救人还不让人走的!“
“你身体那么虚弱,让你走你不得死在半路?”
烛花呲啦。
唐曼怒道:“你要是有胆量,就告诉我当时为什么要把我带去邺城!好像那时我已经告诉过你,找到回豫州的车了,你明明知道,为什么偏要把我带去邺城!”
“你想象力还真挺丰富的,那夜分明是我从人贩子手中救了你,现在居然反咬我一口,觉得是我布的局。”
唐曼眼睛都气红了:“所以呢,我也是想不明白,到底你为什么要来救我?”
此时楼梯口传来脚步声,转头去看时,舍人端了口大缶路过:“两位贵客……这是……”
“走开!”两个人异口同声吼。
舍人便缩头缩脑溜了。
“你想不明白?你这么聪明,你想不明白?”每问一句话,梁骘就伸出一根手指重重朝她站的位置点,脸色发白,眼角却红红的,已经气得开始冷笑:“亏你爹还是天下有名的大儒呢,这点事你都想不明白!”
“你故意的?”唐曼压低嗓门,牙都快咬碎了,等舍人背影隐没在拐角,才稍稍放出点音量:“我一点也不聪明,我从小脑子就不好使!”
从小到大,只有别人追着她讨好的份,哪有她眼巴巴看别人脸色,越想越气不打一出来。
唐曼忍不住要哭了。
千万不能哭,千万不能让这个讨厌鬼看我笑话!
“我现在也不需要再明白了,因为我会忘了你,”说着便抬脚朝屋里走去,铿铿锵锵走了两步,觉得不够痛快,还要更深的刺伤他的心,气势汹汹地回头放狠话。
“而且你今天要是没有来找我,我已经把你忘了!”
梁骘在她身后跳脚:“我都来找你了,你又要走?!”
唐曼一甩袖子:“找了也没用!回去就忘!”
“唐曼!”他又喊。
唐曼已经跑到门后,飞快将门闩横住。
门板咣当咣当响,有人在门后推。
唐曼使出吃奶的劲顶门,咬牙怒道:“谁允许你连名带姓的叫我了!放手,滚出去!”
没推两下,门后却“嗷——“传来一声惨叫,外面再没有气急败坏的声音,只响起几声撕心裂肺的咳嗽。
唐曼心想:我才不去看他呢!活该!
她靠着门板滑坐在地,气息慢慢平复,然而过了许久,连咳嗽声都渐渐听不到了,安静得让人心慌。
唐曼突然站起身,一把拉开门。
眼前人倚靠在走廊墙壁上,眼睛闭着,眉毛紧皱,剧烈地咳嗽了几声,蓦地,吐出一大口鲜血来。
地上全是淋漓血迹,唐曼心慌的咚咚跳:“故意装病骗我是吧,我再不会上当了。”
梁骘背手捂住嘴,丝丝血迹从指缝里溢出来。
“蓖麻子的后遗症,你下药毒我前不知道吗?”
饶是她有些心里准备,却仍旧吃了一惊。
她结结巴巴问:“后、后遗症……?”
梁骘瞥她一眼:“你当然知道,你巴不得我早点去见阎王”
“胡说八道什么!”唐曼慌了手脚:“我不知道,蓖麻籽……蓖麻籽有后遗症?“
“蓖麻子药味辛甘,过量则有毒,服后致人吐血,“梁骘故意擦了点血迹在她眼前晃荡:“你是下了多少药,多大仇啊,多恨我啊。”
唐曼被他问得呆住。
直到梁骘又咳嗽了几声,她才终于反应过来,在他身边蹲下,小声喃喃:“我没有这样想……”
灯影明灭,光晕在脸颊染开,残灯似乎失去了焰火。
唐曼忍不住用指尖轻轻碰了碰他带血的嘴角。
梁骘偏过头:“你不要再这样对我了,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我没有你那么坏,分辨不出真假。”
唐曼愣了下:“啊?”
梁骘道:“我救你,结果你给我下毒,我好心帮你找人,你却误会我处心积虑。”
欠的债总是还不清,还不清,几生几世也算不尽。
唐曼慢慢缩回手,舌头卡壳,脸上也不知该做什么表情。
天高露清,庭下空明。
他叹口气:“今天我看到你身边那个婢女了,那人是不是徐宜君?”
“……是。”
“我在金凤台时,可曾对她有半分威胁之举?她说过吗?”
“……没有。”
他说:“你现在是真心还是假意?”
彼此气息重叠,影子也渐渐靠在一起。
唐曼呼吸都慢了一拍,小声道:“对不起……”
梁骘望着自己指尖沾的血:“医士说,恐怕我下半辈子都躲不过咳血了,尤其是冬天,最近入春,这病还不明显,今年秋冬又该如何是好呢?”
“如果……如果我知道蓖麻籽有后遗症,我不会让你喝的。”唐曼闷头道:“而且,我会替你找医生。”又拉住梁骘的手说:“你别害怕,我一定会找到治病的法子。”
还没来得及窃喜,只是瞅着她神色,梁骘就开始莫名预感:坏了。
果然,下一刻便有几滴湿热的泪珠砸到手背,唐曼已经红了眼眶。
“我害你这么惨,你为什么还要来找我,给我回信。”
她掏出帕子狠命擦了下脸,眼泪一串串顺着脸颊滚落:“你帮了我,那么多……我居然误会你……”
梁骘就那样看着她继续哭:“……我写信给你,你应该永远不理我,永远恨我,永远恨我……”
梁骘笑道:“可我做不到。”
唐曼哭着抬头。
他又问:“那种信你还给谁写过?”
绿草如烟,红缨如雾,阁楼外玉兰花无声洒落。
梁骘认真地盯着她,又重复一遍:“像那封给我的信,你还给谁写过呢?”
唐曼呜咽道:“写过很多啊……”
“尺素传书,聊以寄心,不是很正常吗……我和我母亲写,和妹妹写,从前和我兄长也写。”
他知道她在装糊涂,但是他知道这样的机会只有一次,如果不问,以后就都没有了。
他闭上眼,听到自己声音在颤抖:“那种不一样,和写给阿兄阿姐的也不一样,写给母亲的也不一样,给父母的信是孺慕之情,和兄弟姐妹乃手足之情,你说你很想我,说你当初……”
心怀叵测的人受到报应,整宿不能安眠。
唐曼听着他的话语,看着他的脸,忽然就忘了哭。
因为她想起那晚诡异的梦,梦见梁骘和尹子度长得一模一样,还被自己呼来喝去当仆人使唤,最后两个人还跑上床隔着帘子……
脸瞬间变得通红,唐曼身子前倾捂住他嘴:“呀别说啦!”
“干嘛……敢做不敢认啊……”梁骘被闷得开口都费劲。
“哪有!”
他又不依不饶:“你有没有给邓简写过?”
“……”
“有没有?”
她摇头道:“没有。”
梁骘说:“其他人呢?”
唐曼闭上眼:“……只有你一个。”
梁骘说:“真的?你发誓。”
唐曼说:“我发誓。”
过了一会,梁骘说:“我信你一次,你不许骗我。”
唐曼反问:“我为什么要骗你。”
梁骘垂眸:“你总骗我。”
“以前有,这次没有。”唐曼用帕子去沾他嘴角的血,“以后也不会有。”
梁骘唇边就隐隐有些憋不住的笑意,好像被只手牵住嘴角,面皮都笑展开了,眼角弯弯的,下巴紧绷绷的。
泪珠还挂在脸上,白刷刷冲出几条泪痕,唐曼瞪了他一眼:“笑什么。”
梁骘认真道:“我真的很想你。”
“那为何几个月没有音讯,我还以为……以为你死了。”
她没有说托袁五去邺城打听尹子度下落的事,也没有提起自己为了他伤过心,眼前人的表情已经够嘚瑟了,再嘚瑟就有点欠揍了。
梁骘表情一如既往的真诚:“从辽东回来以后,我原本要去找你,谁知兖州几个县又生动乱,使君便派我前去协助军务,不想耽误至今。”
看着唐曼担心表情,梁骘觉得自己非常卑鄙,又隐隐感到快活。
他太知道她的劣根了,知道她如何善良,如何喜新厌旧,知道怎样示弱才能够得到她的怜惜,他太清楚了。
既然所有人都可以靠可怜获得唐曼的爱,凭什么他不可以。
梁骘又说:“原来你外面不理我是因为这个?因为我没有来找你?”
唐曼果然有些不好意思承认:“也不全是……”
全是!
梁骘笑道:“这是假话吧。”
唐曼只好移开目光,低头扭捏道:“跟人家说好的事,为什么要轻易反悔。”
梁骘说:“我知道了,既然如此,以后再不会跟你失约。”
唐曼嘴硬:“想得美,谁要跟你约定。”
两个人说完就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面对面傻笑,一会脸都红了。
……
徐宜君进来时便看到夫人和姓梁的骗子坐在榻上,两人交头接耳叽叽咕咕不知说什么,感觉气氛非常暧昧,脸一下就臭了。
梁骘掀起眼帘瞟了一眼来人,不阴不阳道:“这位就是你要找的徐宜君?”但是没有站起身。
唐曼连忙说:“宜君,这是尹将军。”
梁骘双手松垮垮搭在膝上,对她抬抬下巴。
作为回礼,徐宜君也要笑不笑的扯了扯嘴角。
“不许对客人这么没礼貌,咦,你这会怎么回来了?妹妹已经睡下了?”
徐宜君就知道梁骘一定会不死心地来找唐曼,所以照顾完袁妠就寻了个借口赶快跑回来,果然一眼看到这两个人旁若无人凑在一起。
徐宜君皱眉道:“夫人,不是我多嘴,孤男寡女三更半夜共处一室,成何体统。”
唐曼没有生气,因为徐宜君说得确实有几分道理,方才她被尹子度一吓,竟然没有考虑到,便拽着人起来推到门口:“那你先回去吧。”
路过徐宜君时,梁骘冲她挑衅似的挑挑眉。
唐曼丝毫没有察觉,犹自不放心地念叨:“我说的你可要记牢,不能再犯那些坏毛病,对你的病没好处。”
梁骘说:“知道了。”又回头道:“早点歇息,明早我在驿馆外等你。”
唐曼眼睛弯弯:“嗯。”
徐宜君脸更黑了。
梁骘一路哼着小曲溜达回房里,梁融正在灯下看书,见他进门问:“哥,你去哪了?”
杂室条件简陋,和唐曼所居住屋子更有天壤之别,一边堆着杂物,一边摆了两三条连炕席。
梁骘解下护腕,对弟弟说:“看完了就去盥洗收拾,别等我。”
“哦。”梁融被兄长随手放在榻上的小瓷瓶吸引了目光,他摇了摇,里头晃里晃荡,往掌心倒了一点,都是些暗红色血一样的液体,又忍不住好奇闻了闻,这才道:“瓶子里装的什么,尝起来像桑葚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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