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饭局

会议结束的时候正是下班高峰期，离开凯睿大楼驱车前往酒店的卓然传媒一行人，还沉浸在失而复得的激动喜悦中。

        王沐慕的小脑袋飞速运转着的是，有什么藉口可以不唐突地拒绝掉今晚的应酬呢？

        如果说刚才会议的状况还在她的可控范围内，那么今晚半公半私的聚会联谊，她可就不敢保证能否克制得住自己了。

        她不得不承认，陈景煜就是她目前还没能力跨过的坎！

        今天看来，他早已不是她熟悉的那个人，而那个陌生的他叫她看不透，叫她惶恐。

        王沐慕深知，要抵制这些变量产生，就必须从源头上掐断它！

        跟王沐慕一起坐上张露私家车的杨梦佳正孜孜不倦地制造着话题：“张姐，没想到兜兜转转，这个项目还是被我们拿下。等年底发绩效的时候，可得请我们这帮手底下的小伙伴搓一顿哦。”张露性格随和，平易近人，所以私底下他们都喊她“张姐”。

        “放心，到时候庆功宴肯定少不了你们两个。”张露笑得春风得意，毕竟他们的绩效可是跟项目提成挂钩的。

        “嘻嘻，有张姐这话我们就放心了，这次真是天助我们，本来没戏的项目，哪里想居然还能回来。”杨梦佳狡黠地附和着。

        三个月前，他们和包括合谊传媒在内的数家传媒广告公司一起争夺凯睿网络旗下橘猫直播系列推广传播案，最终行业大咖合谊传媒顺利中标。卓然的投标方案无论创意，还是金额都很诱人，凯睿也对他们大加赞赏，最后却还是选择了中规中矩，但知名度和影响力更大的合谊传媒。

        那份策划可是他们连日来通宵达旦地开会讨论，历时几周的心血结晶。落标以后，整个策划部都笼罩在一个股郁闷的氛围中，用张露的话来说，就是“肝n星期，混个脸熟”。

        最后，为了缓解低迷的士气，尽管没中标，张露还是请大伙吃了个下午茶，这个事也就算是过去。

        “知道吗？合谊传媒总经理的情妇也还真是个厉害角色，我听吕斌说，那情妇原本是个名校毕业的应届生，在财务部实习的时候被他们老总看中，刚出校门的小姑娘哪懂得那些在社会上摸爬滚打多年的男人的路数，几番下来，还自己以为遇上真爱，就奋不顾身地陷进去。等被原配一口一个‘狐狸精’、‘小三’地扇着耳光让她滚，而渣男却避而不见时，才算是清醒。”一路上杨梦佳兴致勃勃地主动聊起对家公司的八卦。

        王沐慕疑惑地问：“吕斌怎么知道这么多？他后来去合谊了？”吕斌是跟二人是同期作为优秀应届生招进公司的实习生，王沐慕自然也是认识的。

        杨梦佳没想到她还记得吕斌，毕竟在她看来，王沐慕就是个木头疙瘩，不热情外向，不擅长人际交往。“对啊，前两年跳槽过去的，这些八卦他们公司都传疯了！”

        杨梦佳接着说：“好歹是个会计出身的高材生，后来又直接升去当他们老总的秘书，所以很多见不得光的文件和关系，她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只是之前被感情冲昏头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假装不懂而已。现在被伤透了，梦醒了，就破罐子破摔地统统给抖了出来，什么联合甲方偷拿回扣、财务造假、偷税漏税、贿赂甲方高管和当地官员什么的，件件实锤。更绝的是，据说在她网上公开爆料前，全部材料已经给监察部门、税务部门各送去一份，做得那叫一个的滴水不漏。”

        “那小姑娘是想把合谊老总往死路上逼吧。”路况有些堵，张露一边目视前方、缓慢前行，一边搭腔。随后，又有些可惜地说：“终归是太年轻，把事情闹大就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为了报复别人，把自己也给搭进去了，不值得。”张露在职场混迹多年，很多暗黑的潜规则都或见识或耳闻，在她的意识中，并不赞同这个小姑娘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一腔孤勇。

        王沐慕却不以为然：“人生在世，不就图个痛快吗？经过那样的事，那女孩子算是被毁了，她不顾代价的想出口恶气，我是能理解的。”

        学新闻出身的王沐慕性格中多少带点愤世嫉俗的意味，她相信非黑即白、相信善恶有报。

        张露没想到向来懦弱的王沐慕会有此言论，不由发楞，表面上波澜不惊的沉默着，不欲与她争辩，心下却在暗叹：她还是入世不深，不知社会的复杂险恶，人生在世图个爽快是没错，但爽快过后呢？职业规划、家庭困境、社会舆论……如此种种，非但不会就此消失，还很可能因为逞一时之快而陷入更加糟糕的困境之中。

        凯睿网络才收购橘猫直播不久，正是准备大展拳脚之际，想着把推广策划案交给业界翘楚的合谊传媒该是最保险稳妥的，毕竟是经过多年市场历练的企业，想着就算不会有出彩之处，起码也不会有大纰漏。

        可谁知道，正式合作还不到两个月，合谊竟突然丑闻缠身，内部人心惶惶，外部陷入各种调查。为了抑制住风险，凯睿及时中断了原本的合作计划，多方考虑，确定把后续推广交给王沐慕所在的卓然传媒接着推进。

        见自己的一番发言，让车厢陷入了彻底的安静，王沐慕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个话题终结者，所以，她鼓起勇气地说：“那个，张姐，我今天经痛得厉害，如果方便的话，能麻烦找个地方放下我吗？我想先回家休息，今晚的晚餐就不去了。”她吞吞吐吐、闪闪躲躲的语气使她的话语欠缺了几分可信度。

        张露沉默半晌，忍不住叹了叹气，说：“小沐啊，这次的项目是你主动提出参与的，对于你的这次主动，我很欣喜。但不是作为一个上司，而是作为一个前辈的感到欣慰。这几年我交给你的任务，你都完成得很好，你出色的能力我们有目共睹，不容置疑，但是你的性格让你总是太被动。这是你为数不多主动争取参加的项目，而且是个不容有失的大项目。选择了你们作为主要副手，坦白说，我对于你跟佳佳都是有很大期许的，你明白吗？”王沐慕不爱参加职场应酬张露是知道的，只是这次情况特殊，她是真的希望王沐慕能克服自己，蜕变成长。

        不是职场菜鸟的王沐慕又怎会不懂，她跟杨梦佳都是之后要到橘猫直播驻点办公的人，随着后期工作开展，跟这些人的接触只多不少，提前多走动熟悉，对于日后的工作肯定是有帮助的。只要这个项目没结束，就是这次找借口躲过去，以后呢？还不如一开始就积极的融入。

        “谢谢张姐，我明白了，我休息休息就好，其实也没有那么不舒服。”王沐慕呐呐地开口，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早晚是要重新面对的人，何不早死早超生？

        看她松口参加，张露微笑着说：“放心，你人不舒服，等下不会让他们灌你喝酒的，你意思意思就行。”

        王沐慕悄悄掏出手机，指头在屏幕上急切地敲出一条信息，“菲菲，江湖救急，半小时后假装紧急的给我电话，我被抓去应酬了，我需要一个非走不可的借口！”

        到达顺景酒店时，离原定的时间还有小半个小时，但刚才一同开会的几名工作人员已经等候在酒店门口，见他们人到齐就热情地领着他们往三楼的包间走去。

        卓然销售部的赖经理拉住凯睿的人，笑嘻嘻地问：“你们陈总监之前好像没见过啊，我记得之前负责项目的是周总监啊，他高升了？”

        那个凯睿的工作人员应该跟赖经理颇为熟悉，刻意压低音量回答道，“因为合谊的事情，周总监被调回总部协助调查了，总部重新安排了陈总监过来接手，他可是我们三少亲自提携过来的。”说罢，还给了赖经理一个意味深长地眼神。

        她就跟在两人身后，他们谈话的内容自然是一字不漏地听进去了。

        他们分手的时候，他还做着月薪两千八的小公司网络管理员。她不禁感慨，幸好在他们中间横亘着的五年里，不相往来，各自安好。

        明明是真心觉得好的，可为何自己心底又有一股涩意在蔓延？

        金碧辉煌的包厢，一张可容二十人用餐的大圆桌上已经摆满了上好的红酒和洋酒，看这阵仗，王沐慕心里犯怵，今晚怕是逃不过喝酒了。她的酒量可是差到喝个啤酒脸都能红得跟樱桃似的，今晚不知道该怎样挡酒才行。

        七点一刻，陈景煜才跟着橘猫直播的两位总监不紧不慢地走进包厢，边走边向众人致以歉意，“让各位久等了，不好意思。刚刚跟橘猫直播的黄总和裴总开会，聊得都忘时间了。”

        这两位在刚才会议的时候已经介绍过，黄总是一个精瘦高挑戴着银色眼镜的中年男子，看上去斯文儒雅，是橘猫直播的营销策划部负责人；而裴总是橘猫直播技术研发部的主管，圆润的身材挤压着他身上有些不合身的细条纹白衬衣，尤其是坐下的时候，都能看到他的肥肉被衬衣勒出个形状，头发稀疏到能看见大片的头皮，但他还试图用过长的头发盖住。

        凯睿的基本盘主要在社交软件这一块，随着互联网行业的发展，近年来在游戏、直播、网购等方面都有涉足。由于起步较晚，当前直播的用户群体主要聚集在橘猫直播和花簇直播两大平台。凯睿的高层看好直播行业的情景，所以财大气粗的凯睿为拓展市场份额，进一步掠夺小平台的生存空间，有意收购这两个平台，并与原本凯睿旗下的彩虹纹直播进行合并，从主播和受众两方面整合直播行业的资源，但没想到花簇直播的老板对凯睿开出的优厚条件不为所动，一口就拒绝掉高额的并购，宁愿在市场上与凯睿正面竞争。

        现在，为保证前期橘猫直播的投资不打水漂，凯睿改变策略，决定将原本用于收购花簇的资金投放到增强橘猫和彩虹纹两家公司的影响力上，在这个你多吃一口，别人就只能少吃一口的市场中，柔性掠夺花簇的资源，达到攻占国内直播市场全部占有额的目的。

        落座不久，坐在主位的陈景煜就举起自己的红酒杯，朝众人道：“欢迎各位今晚赏脸到来，首先要感谢卓然愿意临危受命，带着优秀的团队在半路接下这个项目；其次要感谢橘猫直播自始至终的积极配合，多方协调；最后还要感谢我们凯睿各位同事的支持，感谢感谢！”圆滑的开场白，在其他人耳中是大方得体，但在王沐慕耳中，只觉得虚伪和陌生。

        她记忆中的他可是个真诚倔强，带着一腔孤勇的热血青年。

        随大流地举起杯子，应该没人注意到她举起的是茶杯而不是酒杯吧，赶紧吃饱喝足散了吧，她一边暗想，还一边特意向后躲了躲，争取减少存在感。

        “咦？王小姐是不能喝酒吗？”陈景煜此话一出，满桌的人都齐刷刷地望向她。

        两道红霞悄悄爬上她的脸颊，他绝对是故意的！在这么多人面前故意给她难堪！她能不能喝酒，他会不知道？

        留意到周围同事看她的眼神里写满“不懂事”后，她认命地换过手中的酒杯，定了定神，眉目含情地直视陈景煜，粲然一笑，温声细语地回答道，“抱歉了陈总监，人家这几天身体不方便，我这就换过来，请您见谅见谅呀。”

        不认识王沐慕的人，听她娇媚的语调，只觉得她风情又大胆，但却惊呆了陈景煜和认识她的同事，陈景煜是没料到她居然敢如此暧昧不明地还击，而同事则是从未见过这样的王沐慕，他们眼中的她向来木讷又内向。

        她倒没想那么多，只想着“哼，陈景煜，是你先挑衅的，以为我玩不起是吧？”

        陈景煜轻咳一声，直截了当地干掉杯中红酒，眼底闪过一丝没人注意到的玩味，这丫头还像当初一样不经逗，一逗弄就忍不住张牙舞爪起来。

        一杯酒下肚，大家才正式开始动筷。无视掉周围热烈的气氛，她只顾低头吃饭，心想要是这种气氛能一直持续到结束该多好。

        右手边的张露轻轻碰了下她，她就知道这酒局她跑不掉！附近的人吃过东西垫垫胃后，已经开始三三两两地互相敬酒，这酒桌文化，最基本也要出去给每人敬上一圈才行。

        张露站起来，领着他们几个卓然策划部的首先去给甲方爸爸凯睿的人敬酒，王沐慕不想离陈景煜那么近，就特意瑟缩在人群的后面。

        卓然和凯睿的人互相说着逢迎恭维的话，乐呵呵地一一碰杯，王沐慕走流程般地把杯子伸出去，到陈景煜跟前时，他把杯子往后略略一收，视线落在她红彤彤的脸庞上，有片刻失神。

        他记得，她才喝过一杯酒而已，这就略显醉态？果然是十年如一日的酒量浅。

        记得替他庆祝23岁生日的那个晚上，他们在学校旁边的小旅馆开好房间，她还饶有兴致地在超市里买了瓶几十块的红酒，嬉皮笑脸地开玩笑说要灌醉他，让他酒后乱性。但当陈景煜拥抱着她喝了大半瓶，感觉怀中的温暖馨香越发让他身体燥热难耐，想低下头去亲吻她娇嫩甜美的唇瓣时，却发现她居然已经意识朦胧地喝醉了，他只能认命地抱着一只说要乱他性的小醉猫，和衣而睡。

        夜半，小醉猫忽然惊醒地看了下时间，接着一脚把他踹醒，懊恼地盯着他说：“你干嘛把我灌醉啊，还不叫醒我！我原本的计划不是这样的，我原本想要在十二点准时跟你说‘生日快乐’的，我还打算……”那是她谋划已久的浪漫。

        可惜后面的话，被一个热烈的深吻吞没掉，原本气势汹汹的人，瞬间丢盔弃甲，蓦地一凉，方知身上的连衣裙早已不见影踪，炙热的气息自唇舌蔓延至全身，两具年轻的躯体在夜色中相互交缠，汲取着对方的温暖和爱意。

        陈景煜轻笑一声，“王小姐不是说不宜喝酒吗？怎么又把这酒杯端上呢？刚才是我不够绅士，我自罚一杯。”语毕，伸手把她酒杯中的酒，倒入自己杯中，然后吩咐服务员给她换了杯温水。

        可是，那是她喝过的酒哎。

        看到陈景煜的态度，后半场酒局其他人都不好意思跟她劝酒，她端着茶杯跟着张露以茶代酒，敬了一圈就安安分分地回到位置上，只希望这饭局赶紧结束才好。

        将近两个小时以后，饭局总算是快结束。餐桌上早已杯盘狼藉，王沐慕看着空了的六七个酒瓶，整场饭局下来，每个人都殷勤地给他敬酒，他好像很能喝的样子，来者不拒。她有些担忧地看了看他，他应该喝得不少吧。幸好，他脸上虽然泛起微红，眼神却还是一片清明。

        他站起来，举起酒杯，“今天跟各位聊得很愉快，也很高兴认识各位，之后的合作还要请各位多多包涵、多多指点，祝各位工作顺利，步步高升。”大家纷纷举杯站起来，又说了一番客套的场面话，喝过杯中的酒，这场饭局总算到达尾声。

        下楼的时候，提前约好的代驾已经就位，辞别众人，她跟来时一样和杨梦佳一起上了张露的车，许是喝多了，报过地址后，她们都偏着头在闭目养神或小憩，失去说话的兴趣。

        王沐慕的住处离酒店最近，不到十几分钟的就到，她跟她们互道再见后就下了车。清凉的晚风吹散她最后一丝的酒气，她并不匆忙，而是晃晃悠悠地往宵夜摊走去，这种饭局没吃饱是最正常不过的。

        提着烧烤走回住处，在门口碰上刚回来的潘颖菲，她哭丧着脸上前，“菲菲，你是不是没看到我的信息啊。”

        “信息？什么信息？”潘颖菲一头雾水地拿出手机翻看，果然看到几小时前好友发来的微信。“sorry啊，刚刚一直在忙，没看手机，出什么事了吗？”

        她丧丧地回答：“算了，没事。”

        听到有宵夜吃，另一个室友金小灵也从卧室走出来，帮着麻利地拆开外卖盒。

        “菲菲，问你一下，你知道你们公司新调过去的那个总监——陈景煜吗？”王沐慕一边吃着烤鸡肾，一边口齿不清地问自己的房东兼室友——潘颖菲，潘颖菲目前就职凯睿的营销策划部美工组，正是因为她前期的怂恿，王沐慕才会主动自荐，参与橘猫直播的推广项目。

        潘颖菲优雅地撕着手中的烤鸡翅，一脸坏笑地看着她，不答反问，“怎么？看对眼了？”不怪她多想，她跟王沐慕住一起差不多五年，除了知道她有个不欢而散的初恋男友外，还真甚少见她主动提起过哪个异性。

        王沐慕顾左右而言他，张口就编，“瞎说什么，大学时我跟他在同一个社团里面，因为一些事情得罪过他，没想到他是这次项目负责人，我怕他记仇，想整我，我好提前了解了解。”

        潘颖菲对她的话不大相信，王沐慕像是会得罪别人的人？而且，印象中陈总监待人从来都是周到有礼，恰到好处的，可不像个睚眦必报的人。“就我所知，他原本是我们深圳总公司的人，两周前才和现在的总经理一起被调来广州分部，其他的我也不是很了解，等我明天回去帮你打听打听。”

        沐浴后，王沐慕躺在床上，满脑子挥之不去的都是今天跟陈景煜重遇的细节。她无法控制地把如今的他跟记忆中那个会等她下课一起去食堂、会永远让她走在人行道内侧、会在下雨天把伞倾过她一侧的稚气青年重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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