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7、雨夜

许闻时是在江铖出院后跟公司请的年假，沈放由于江铖的身体早早就推了接下来的工作，反正沈家家底丰厚，那些违约金也拿的出来。

        许闻时现在手底下只负责一个沈放，他跑回家照顾老婆孩子，许闻时闲着也是闲着，想着他确实需要一些时间来调养身体，就干脆直接请了个大长假。

        他在宣城没有什么朋友，亲戚早在二十多年前就没有往来了，在福利院的生活也不是那么美好，他走出去后也没有再回去过。

        许闻时去了城郊的陵园，他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来过这里了，自从陆简铮回来之后，在那之前他每周都要去一次，带一小束时令的鲜花，或者捎一盒刚烤出来的小饼干。

        十二月的天总是雾蒙蒙的，即使晌午过后也没见放出晴来，等他下了出租车的时候，半空已经飘飘洒洒地落起了细雨。

        冬天里下雨并不多见，雨丝夹杂着寒风吹在脸上，他没有带伞，头发被吹得有些凌乱，半张脸掩盖在黑色羊绒大衣下，冷白肤色下，眼中还有浅淡的哀意。

        他穿过一排排在微雨中静默不言的墓碑，最终在一个角落里停下脚步，这里安静而隐蔽，旁边一簇簇蔷薇早已过了花季，枯黄的枝叶被雨水打落进泥土里。可许闻时记得，每年四五月他过来的时候，这里纯白的蔷薇开得正美。

        他在这个墓碑前半蹲下来，伸手擦了擦沿着碑身滑落下来的雨水，冬雨冰凉入肺腑，他的手苍白颤抖，却固执地拂去了缠绕在石碑上的一根枯草。

        许闻时从包里拿出一本儿童绘本，是中英双语的童话故事——《海的女儿》，他声音沙哑，一张口似乎也吓到了自己，清了清喉咙才说道，“你快要八岁啦，要是在学校的话，应该要开始学英语了。”

        “上次给你带的书看完了没有？爸爸好长时间没有过来看你了，是不是你也生爸爸的气了呀，好久都没有来我的梦里找我了，爸爸......很想你。”

        “今天天气不好，做小点心那家的阿姨没有开门做生意，这次没有办法给你带一口酥吃了，下次爸爸早点准备，把这次的给你补上，好不好？”

        许闻时把那本精装的童话书放进面前的铁盆里，夹杂着雨丝的寒风一次又一次吹灭了他手里已经点燃一角的书页，被雨水扑灭的火苗只留下一个漆黑的印记，难看而肮脏。

        许闻时走神了好久，才把那本已经被雨丝和火星弄得污糟不堪的童话书扔进铁盆里，他在泥泞潮湿的地上坐了下来，镜片后面双眼已是通红。

        雨水浸透了他的大衣，也打湿了他的黑发，雨滴在他的镜片上蜿蜒流下，砸在他脸上的时候像极了泪水。

        地砖寒凉，仿佛要透过他身上的衣服将寒意送入他的血肉里，许闻时颤抖着将大半个身体遮挡在那个铁盆前，哆嗦着手试图用打火机点燃那本已经破烂不堪的童话书。

        一次、两次......直到手里的打火机烫到手都拿不住，面前厚厚的童话书也不过燃了一个书角。许闻时才咬着牙把它狠狠砸在地上，大衣被雨水和落叶染得一片狼藉，他坐在地上哽咽着捂住脸。

        他手上的纸灰混着雨水沾上他苍白的侧脸，泪痕又将它们统统洗刷掉。

        “你怪我是不是......”

        “你恨他，你恨他当初对我们不管不问，还害你没出生就没了命，你该恨他的。”

        “我以为我能狠下心的，我以为我可以完全放下的，可我......”

        许闻时茫然地从掌心中抬起脸来，雨水顺着他赤红的双眼往下淌，他唇色浅淡，像极了这个陵园里的一抹孤魂。

        他低声喃喃，“可我做不到。”

        许闻时在雨中坐了不知道有多久，冬日的雨不像盛夏，恨不得让整个城市都淹没在他的电闪雷鸣中，细小的雨丝更像是雾，飘在脸上初时并没有什么感觉，后来却觉得冷到了骨子里。

        直到冬雨初歇，许闻时才晃晃悠悠从地上站起来，他的大衣早就被湿透了，头发也浸满了雨水贴在脸上，他脸色出奇的难看，在冬日里竟连口哈气都没了颜色。

        许闻时抖着手摸了摸墓碑，哑声道，“下次，爸爸再来看你。”

        他艰难地弯下腰，惨白的唇在冰凉的墓碑上轻轻吻了吻。

        许闻时湿漉漉地走出了陵园，这两天天气不好，再加上又不是双休日，前来扫墓的人很少，这里是城郊，本来就鲜少有车经过，他在手机上接连叫了两辆车，都因为他定位在陵园，而且雨后地湿难行，打来电话让他取消订单。

        这时已经是下午快要五点钟了，冬天天黑得本来就早，下过雨的城郊更是冷得透心凉。许闻时又累又冷，倦怠地抬眼看了看周围已经暗沉下去的天色，沿着公路两旁往市里走。

        他身上的大衣早就被雨水打湿了，黏腻得紧紧贴在皮肤上，汲取着他身上仅剩的一点热度。许闻时脸色青白，整个人无意识地打着颤，他早该习惯的，一个人生活总是要面临这些突如其来的状况，这么多年的教训他已经吃够了，不会再对谁有莫名其妙的幻想。

        谁都留不住，他该想明白了。

        他不知道在夜色中走了多久，气温随着太阳一同降落下去，有好几次许闻时都险些栽倒在公路边上，手机也即将没电，城郊的这条公路上连间旅店都看不见。他大脑已经有些麻木，全靠肢体在机械地往前走，不止一次他也曾想过就这样吧，让他伏在路边的草堆里睡上一晚，让寒意带走他身上所有的温度，就让他长眠在这个深夜，如同八年前那个圣诞夜，该随着他的女儿一同离去。

        这活着的几年时光，都是偷来的。

        刚下过雨的天空一片黯淡，什么都看不见。许闻时停下脚步，缓缓抬起头望着那灰蒙蒙的天，忽然落下一行泪来，他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下去了，如果可以，谁会希望一辈子一个人孤苦无依地过下去呢。

        许闻时怔怔望着空无一物的夜空，他真的是太累了。

        这时他兜里的手机铃声忽然响起来，许闻时初时还没有反应过来，他的手已经冻僵了，在电话铃即将挂断之前，他才划开了手机屏幕接通了电话。

        他张开嘴做出一个“喂”的口型——他完全发不出声音了。

        “小时，你现在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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