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重逢

顾超约的这家茶餐厅，不知是新开张名声尚未打响，还是南方菜在北方水土不服，客流量算不上大，因此他们很轻松就挑到了一个不错的位置。

        茶餐厅布置得精巧，小小的桌子前后都围上木藤篱笆式隔断，左手边更是做了个雅致的花墙。服务员热情送上菜单和茶水，还极为周到地主动给两位斟满。

        红艳醇厚的茶汤倾进薄薄的白骨瓷杯中，激出几许若有似无的兰花香，让面对面坐着的男女之间，竟也泛起一丝约会的氛围，即便他们只是初次见面的陌生人。

        顾超抿了口热茶，率先将菜单推了过去：

        “你是刚从虹港回来的专家，吃什么听你的。”

        戚鸣雁微微一笑，并不推辞，问过他有没有忌口之后，选了三个经典的菜，末了翻到饮品那一页：“喝点什么？”

        “跟你一样。”顾超没有看菜单，对她展示了十足的信任。

        “再来两杯热奶茶，谢谢。”戚鸣雁转头对服务员加上这一句，将菜单递了回去。

        菜很快就上来了，一荤一素一海鲜，都是茶餐厅的招牌，味道还不错。顾超品着脆嫩多汁的烧鸭，话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又一遍，自认天衣无缝后，噙笑开口：

        “没想到，在花县还能吃到这么正宗的粤菜，让我想起本科的时候，去申城找同学玩，柏江大学城附近也有一家茶餐厅，现烤的菠萝包味道真不错。”

        他老练地在此处顿了顿，这才继续问：

        “对了戚小姐，你就在申城读的大学，应该离那家店很近，不知道有没有去吃过啊？”

        正认真跟嘴里青菜搏斗的戚鸣雁，闻言腮帮子明显慢了下来。她把这段长长的话，跟舌间辗转的青菜一起，咀嚼了一会儿，陡然生出一丝钦佩。

        但，也只是钦佩而已。她还是更喜欢，有话直说的人。

        好整以暇地咽下这根终于败阵的青菜后，戚鸣雁调整出一个礼貌的笑容：

        “抱歉，我在申南大学读的本硕，所以不太了解柏江大学城那边的情况。”

        顾超的眼神，终于变了。

        狮舟市优秀生源流失严重，大部分中考成绩尚可的学生，都会选择去省城上高中，因此狮舟一中每年能考上申南大学的人，一只手就数得过来，赶上年头不好，很有可能一个都没有。

        作为从小到大稳坐调皮学霸宝座的人，顾超自然是选择去省城的那一拨。他自信赢在起跑线，从没有关注过狮舟一中每年的高考成绩。今天竟然让他遇到了活的、从狮舟一中考进申南大学的人，还是个女人！

        戚鸣雁对这样的眼神变化已经很习惯，用端起的奶茶杯隐去嘴角那抹自嘲，不动声色地换了话题：

        “听说顾博在国外是研究自动驾驶的，当下热门方向，未来前途无量啊。”

        “我妈连这个都跟你姑姑说了？”

        “没有，只是我好奇，去网上搜了一下。”喝完奶茶的姑娘，唇上沾了薄薄一层棕色：“你们实验室的网站做得真好，不愧是世界一流大学。”

        顾超觉得，刚刚在门口那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不爽又回来了。他视线落在对面厚陶瓷杯壁的浅浅半圈口红印上，不知为什么，脸颊有些发烧，就好像，在一次交锋中落了下乘。

        “戚小姐有心了，其实你对我感兴趣的话，可以直接微信上问的。”

        此言一出，戚鸣雁承认，她开始窝火了。他但凡在这句“对我感兴趣”中间加上“研究方向”四个字，她都不会这么想骂人。

        “顾博士误会了，单纯职业习惯而已。做咨询的嘛，总想尽可能多收集信息，没办法，管不住自己。”

        气氛就这么慢慢冷了下来，两个人若无其事地低头吃饭，一个暗爽，一个懊恼。

        顾超想，他今天真是轻敌了。如果早知道来相亲的是这种角色，他绝对不会把力气都使在捯饬那几根头发上！

        就这么认输了吗？这顿饭要是按照现在的状态吃完，怎么可能还有下文呢？顾大博士相亲这么多次，只有他看不上人家的份儿，哪有人家看不上他的时候？

        顾超憋着心头这口气，余光在对面的人身上扫了又扫，直到杯盘都快空了，才想到新话茬：

        “戚小姐的穿搭看起来很舒服，我倒没认出来是什么牌子？小众设计师品牌吗？”

        与前女友们的相处经验告诉他，跟女生聊衣服总是不会出错的。他只需要用那套话术敷衍几个来回，就能刷很多好感。

        但是接下来戚鸣雁的回答，让顾超第一次怀疑世界上是不是真的有八字不合这个说法。

        “不好意思顾博士，这衣服……不是什么牌子。我刚从虹港回家时，没有厚衣服，在百货大楼三层女装买的。”

        百货大楼？三层女装？就是那个比他年纪还大、从供销社时期存续至今、他五年前去了一次就再也不肯去、黑咕隆咚连大灯都舍不得开的，百货大楼？

        顾超认栽了，今天的失利固然有他轻敌的因素在，但对手的鬼畜程度也确实远超正常水准。ok，fine，他投降还不行吗？

        花墙另一侧，某位默默偷听别人聊天的男士，被一口茶水呛住，剧烈咳嗽起来。

        “南鸿，你没事吧？”

        贺南鸿朝老同学摆摆手，自己抽了张餐巾纸捂住嘴，掩下满满笑意。

        她的抠门，这么多年，真是一点也没变。

        ///

        自从顾超用一脸尴尬的假笑回应了百货大楼之后，两人再没说什么话，一顿饭就这么不咸不淡地吃完了。

        戚鸣雁很客气地在餐厅门口谢过顾博士，迈着四平八稳的步子，渐渐走远。

        顾超望着那个从容的背影，内心有些复杂。他从上大学到现在，女朋友交了有一打，女性朋友更是不老少，但戚鸣雁这个型号的，确实很罕见。

        隐隐地，他生出一种类似收藏的欲望。

        陷入沉思的顾博士，肩上突然被人一拍：

        “超哥，这么巧？你也来这家店吃饭？”

        顾超回头的瞬间，已经将情绪调整好：

        “南鸿？是啊，新开的嘛，来尝尝。你回家过年？”

        说完这句，他似乎想起了什么：

        “哦，我听说你也计划要回国发展，这次过完年，是不是干脆就不回纽市了？”

        “对，房子都退了，不回去了。”

        “这边工作定下来了吗？”

        “还没，再想想。”

        顾超了然：“精英啊，手里攥着不少offer了吧，是得好好挑挑。”

        贺南鸿笑了笑，没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冲那个走远的背影一扬下巴：“你朋友？”

        “算不上吧。”顾超忆起刚才有来有回、交锋刺激的一顿饭，苦笑摇头：“只是一次奇葩的相亲而已。”

        顾博士沉浸在交锋的失利中，没注意到他的南鸿兄弟，听完这答案，小眼一眯，骤然就聚起了神。

        哦，相亲啊……

        ///

        跟顾超打完招呼，贺南鸿回到一起出来的老同学刘烁身边。

        刘烁正把手机放在耳朵上，听老婆发来的32秒超长语音，见他回来，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贺南鸿垂手站得乖巧，直到刘烁听完才说：“怎么了？”

        “让我去买楼下超市打折的车厘子，说群里姐妹提醒她快抢完了。”刘烁无奈地摇了摇头，拍拍贺南鸿：“比不得你自由身啊，我得赶紧去了，抢不到回家又是一顿熊。”

        贺南鸿嘴角忍不住一抽：“你是在跟我这个大龄单身狗变相秀恩爱吗？快滚吧，自由身还想在新商场多转会儿。”

        刘烁临走前好意提醒：“别怪兄弟不照顾你，千万别去超市，超市现在就跟打仗一样，太可怕了！”

        贺南鸿目送他一路小跑，叹了口气：他又没有在家等着吃打折车厘子的老婆，去超市干什么？

        嗯，戚鸣雁这么抠门，要真的跟她结婚了，可能也少不了一起去抢打折产品吧？

        这句话几乎没经思考，就自动浮现出来，以至于他微扬的唇，在意识到自己刚刚的心理活动之后，瞬间僵住。

        跟她结婚……这个念头，有多少年没再想过了？

        ///

        人在超市的戚鸣雁，显然缺少这样一位朋友的提醒。

        她原本只是想来随便逛逛，毕竟现在还早，姑姑肯定没走，这时候回家，少不了要被问东问西，她打算在这家商场晃悠到太阳快下山再回去。

        过完年就回申城了，新衣服买了塞不进箱子，所以她跳过中间的楼层，从顶楼直接来到地下一层，打算看看有什么新鲜吃食。

        甫一进超市，戚鸣雁就被这人流量吓住了。原来商场趁新开业，组织超市大酬宾活动。托微信群的福，大半个县城的人都知道这里有便宜的油盐酱醋日用品，宽阔的货架之间挤满了小推车。

        在人群里被推来搡去，令她一下子梦回虹港。戚鸣雁当机立断，拔着脖子找到无购物出口，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艰难逃离超市。

        惊魂未定的戚女士，检查了一下自己的大帆布包是不是还完好，带子有没有断，又拢了两把头发，长舒一口气。

        还是去顶楼吧，顶楼人少。

        顶楼除了昂贵的餐厅，还有家新电影院，据说硬件设备非常好。戚鸣雁拿出手机划拉了一会儿点评，从三部春节档口碑不错的电影里选了最感兴趣的一部，买票进了场。

        支持一下国产科幻片嘛，而且这电影这么长，看完姑姑肯定走了。

        可能是吃饭的时候又喝红茶又喝奶茶，刚一坐进电影院她就尿急，只好放下包又溜去上厕所。等她再回来，屏幕上已经在播片头了。

        戚鸣雁摸黑回到自己座位，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

        一场电影看得人荡气回肠，字幕都快出完了，她还久久回不过神。

        真好看啊！不愧是获得了华语科幻之光这样高评价的片子！

        她深一脚浅一脚走出放映厅，仍沉浸在电影的恢弘中，脑子有点懵懵的，身后忽然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你好，请问这支笔是你掉的吗？”

        戚鸣雁一边在帆布包暗袋里摸着，一边回头：“不是，我的笔……”

        没说完的话，在见到发问之人那一刻自动停住。她张了张嘴，却觉自己整个发声结构都罢工了。

        “这么巧？”来人已经收回伸出的笔，换上一副老友重逢的笑容。

        干涩的红唇先是轻抿，而后微微一挑：

        “是啊，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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