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洛家三少爷

林羽与洛春风的关系其实可以算得上朋友。虽说两人的出身天差地别，怎么看都不应该有交集。

        林羽是个毫无背景的寒门剑士，洛春风则是广陵洛家三少爷。前者一向最瞧不上那些不学无术、游手好闲的富家公子哥，后者身上却没有一丝一毫仗势欺人的恶习。都是涉世未深的弱冠之年，有了比过剑、喝过酒的交情，就多少能说上几句性情中的真心话。

        洛春风是邯郸剑舍最优秀的学生，而强者总是受人尊敬的。

        林羽本来有些恼火。

        如果不是洛春风搅局，他这会儿可能已经和盛兴镖行签订契约了。为了这场征聘，他足足准备了一个月，又在太阳底下暴晒了好几个时辰。这个衣食无愁的公子哥，到底是脑子里搭错了哪根筋，要跑来抢着当一个小小的镖师？

        于是林羽神色不善地开口道：“洛春风。”

        “别动。”洛春风突然伸出两指，探向林羽的脉搏，“脉象沉微，面色潮红，伴有发热……林兄，你有些中暑，一会儿随我去抓服药。”

        林羽提起来的一口气顿时卸了大半。

        是的，洛春风就是这么个让人没办法对他生气的主。

        洛春风的腰间悬着两柄剑，一柄名玉露，一柄名轩辕，都是洛家到藏剑阁重金打造的。今日一战，两柄名剑都被扣在校场之外，他仅用一把并不顺手的重剑，八招便定了胜负。

        林羽也还是要脸的，知道自己剑术上和对方的差距，一遇挫便蛮不讲理地迁怒于人，他还做不到。

        “洛兄。”他最终只能叹息一声，“如若那掌柜的今日没有发觉你的身份，你当真会去盛兴镖局做镖师？”

        广陵洛家，坐落于那长河河畔，东海海滨，正所谓烟雨江南地，药镇出广陵。洛家发迹四十余年，历经两代经营，从一个小药铺生意做到唐国第一药商，即便在这临近西锤的百花城，也是颇有名气。四年前洛春风入学之际，邯郸剑舍的先生们恨不得夹道欢迎，洛春风本人却是极为低调，与先生和同窗们行过礼便安静地坐到角落里。

        是的，洛春风曾经是个沉默寡言的美少年。

        但是现在……这位唐国巨富的公子哥已经喝光了两碗没滋没味的粗茶，忧心忡忡，忿忿不平，滔滔不绝，长吁短叹。

        “去啊，干嘛不去。”他说，“城东的藏剑阁，城北的锁甲铺，城中的锻造坊，还有这城西的盛兴镖局。但凡有一家能让我留下，我都会留下。前提是——他们看中的是我这个人，而不仅仅是看上了我的姓氏，我的家门。”

        洛春风又一次将茶喝干，才似乎终于意识到碗里的茶已经没有味儿了，拒绝了小二再给他添水。即使明显正被一种消极的情绪困扰着，他仍然轻轻地将那剩了一底茶叶渣的粗瓷大碗放回桌上，与周遭“哐哐”作响的杂乱敲击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天色已近黄昏，暑气消散不少，街上炊烟袅袅，茶铺也开始售卖包子、麻花等点心。洛春风坐在屋檐遮蔽的阴影里，只有一抹余晖映着他的半张脸。他仍然坐得十分端正，目光幽幽，仿佛要跟着街头巷尾熙熙攘攘的人流，一直走到那无边无际的夜色中去。

        林羽突然想起了那镖局掌柜的一句话——“你看不出洛公子一身贵气吗？”

        当时只道荒唐，原来竟是寻常。

        林羽不由得走起了神。原来像洛春风这样家世背景顶尖、个人能力也优秀的家伙，也会为了未来要往何处去的问题感到困扰？

        不，这家伙真想得到一份营生是十分容易的，很多时候是他自己拒绝了对方的热情邀约。

        至不济，他还可以回家。

        林羽还在胡思乱想着，就见对面的洛春风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搁在桌上的右手狠狠地握了握拳。随后，他从袖口掏出几个铜板付了茶钱，又伸手在林羽面前晃了晃：

        “林兄，去临江楼？我请客。”

        “我绝不回家。”

        洛春风要了一壶上好的罗浮酒，只浅浅地呡了两口，便一字一句地吐出这句话。

        不论江湖还是庙堂，人们谈起广陵洛家，大都一脸羡慕嫉妒恨。

        洛家有三位公子，大公子洛卿霄今年三十三岁，二公子洛见竹也年将而立。近年来，洛老爷子年岁渐长，逐渐将家里的生意交付给两个儿子，而他的两个儿子也确实十分争气，既没有出现不善经营的败家子行径，也没有任何兄弟不和争家产的迹象。总而言之，从洛老爷子的老爷子一辈创业，到如今年轻一辈的守成，广陵罗家无不具有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传奇色彩。富不过三代的老话，在他们身上显然是不会应验的。

        然而洛春风的名字极少出现在在这些故事中。江湖上，不论名门正派还是富商巨贾，都仅仅是知道洛家有这么一位三少爷，是洛家夫人四十多岁才怀上的。晚年得子，总是会溺爱着宝贝些，因此这三儿子不怎么成器，似乎也是常理。

        “等会儿。”林羽一头雾水地打断他，“你？不成器？”

        邯郸剑舍是百花城最有名的习剑之所，洛春风又是近年来最出色的学生之一。抛开剑术不谈，洛春风还是鲜有的还精通君子六艺、堪舆之术的生员，加上谦逊有礼的品格，不论名门正派还是三教九流，只要是与他打过交道的，无不心悦诚服交口称赞。这样的一个人在江湖传言中得到的评价，居然是“不成器”？

        洛春风苦笑。

        “广陵盛行七岁看老。我七岁生辰那年，父亲和母亲给了我二十件瓷器，让我上街摆摊售卖。我从早上站到晚上，一件都没卖出去。”他低声说道。

        他的两位兄长，洛卿霄与洛见竹也接受过同样的考验，前者卖出十八件，赚了三两纹银；后者卖出十五件，赚了五两纹银。

        “这次考验便成了分水岭。从那以后，我就被视为毫无经商天分，绝不可染指家业之人。”

        洛春风说罢，抬手浮一大白。

        第一药商世家的后辈中居然有一个商业白痴，可不就是不成器嘛！

        有大儿子和二儿子顶着生意，洛家至少在这一代不可能败。洛老爷子夫妇对这位晚年得来的幺儿几乎没提过要求，他尽可以潇潇洒洒地游山玩水，闲云野鹤的潇洒一生。

        但洛春风不肯。

        九岁读遍家中诗史典籍，十二岁通晓琴棋书画，十三岁得到名为“玉露”与“轩辕”的鸳鸯双剑，又开始闻鸡起舞地勤学苦练。

        洛春风也说不清自己如此刻苦是为了什么。他只是不服，凭什么自己这一生就因为七岁那年的一场考验成为定数？做个富贵闲人？开玩笑嘛！

        但他很快又发现自己几乎什么都做不成。想考取功名吧，考官笑眯眯地下来与他行礼；想投笔从戎吧，军营的校尉苦口婆心地劝他回家；想游历江湖吧，身边浩浩荡荡的随从都能把整条街堵住……

        洛老爷子曾有恩与当今天子，名声和地位都稳固得很。因此无论江湖门派还是庙堂机关，洛家的关照总比他的意愿更快一步。

        十六岁的洛春风终于对家中的无形牢笼忍无可忍，孤身走马、长途跋涉地来到西境边陲的百花城，只因为这是唐国境内离家最远的地方。他拜入邯郸剑舍门下，四年过去，竟是一次家都没有回过。

        “在剑舍向先生学剑时，与同窗们站在擂台比试时，我感觉我终于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但最近为了谋个营生，我又开始觉得自己不是人了。”洛春风激动地说道。

        一直默默聆听的林羽险些喷了口酒：“夏虫不可语冰……”

        “别误会。”他马上补充，“我是夏虫。”

        林羽从不是小肚鸡肠的尖酸刻薄之人。对这些生来不曾拥有过得东西，纵然羡慕，也不会过多的怨天尤人。就像今日的镖局之试，说到底是自己技不如人，而不是洛春风仗势欺人。

        但这并不代表林羽可以通过一段话就跟一位富家公子产生共情……他们两位的成长环境实在是相差得太远。

        洛春风眼神明显黯淡了一下：“是我失态了。”

        这些话他不是第一次对人说起，得到的回应却总是千篇一律——你有什么可愁的？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

        意识到自己可能再次重复了上述过程的洛春风低下头笑了笑，抬手叫来小二准备付账，神情一如四年前刚来百花城时，那个锦帽貂裘却锦衣夜行，锦心绣口却谨言慎行的少年。

        林羽却截住了他的话头：“再来一壶酒。”

        洛春风：“嗯？”

        林羽的眼中透出几分莫名的光彩，与茶摊上那个因找不到生计而垂头丧气的寒门剑士判若两人。

        其实这才是他的常态。尽管生于微末，默默无名，举手投足间却总有一股不卑不亢的气质。也正是因为如此，他得以在向来看中门派家世的一众同窗中安稳立足。没有人敢看不起他，因为没有人认为自己在同样的处境中能做得比他更好。

        “林兄，我一直很佩服你。”洛春风突然说，“借着酒肆外的灯光读借来的书，趴在围墙外偷看武师过招，再回来满是柴垛的院落中以柴刀为剑练习——换做是我，我自忖没有能力进入这邯郸剑舍。”

        端上来的酒壶又盛满了佳酿，林羽很痛快地给自己倒了个满杯——洛春风对待朋友一向是很大方的，他平时可喝不起这么好的酒。

        林羽微微一笑：“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洛兄可愿一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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