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四十一章好春光

洛春风这辈子还没“享受”过这种待遇。

        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两个人昼夜不分地轮流守着他。即便在他正儿八经作为富家少爷人生的前十六年里，也不曾活得如此像个废物。

        洛春风并不是个喜欢让人伺候的人，但此时此刻，他别无选择。

        碎石路上崎岖难行，两匹刚刚从驿馆换下的骏马撒开四蹄狂奔。这种昼夜兼程的苦旅，一般人都会吃不好睡不好，何况洛春风还有伤在身，路途颠簸，可谓苦不堪言。

        辛易雪在前面沉默地驾着车，雨声纷乱，天色将晚。

        林羽靠在车厢另一头，睡得很沉。他与辛易雪轮班驾车，每到驿馆，换马换人。他们不分昼夜，不住客栈，吃住都在车上，只偶尔停下来补充干粮。

        洛春风从袖中掏出一方手帕，咬在嘴里。

        车轮在并不平坦的路面上下颠簸，那根闭气针也在他的经脉中越嵌越深，连带着整个心脉，绞拧撕扯，痛苦万分。

        但洛春风尽量不吱声。

        离开百花城的第七十日，一行三人已经赶到唐国以东的宣城。这里空气湿润，春雨连绵，官道上泥泞不堪，车轮时常陷进水坑。

        林羽和辛易雪常常睡不上一个囫囵觉，浑身湿透地推车，精疲力竭地回来。

        即便如此，他们也没有耽搁一天行程。

        “再有五六日，就能到广陵了。”

        辛易雪跳下马车，给两匹疲惫不堪的马儿解下缰绳。驾车奔袭一夜，她的疲倦也显而易见，但语气中已经有了几分快要到达目的地的喜悦。原本百余天的路程，他们只用了七十多天就能跑完，早一天赶到就多一分希望，也不枉他们这千里迢迢的疯狂和艰辛。

        天刚蒙蒙亮，驿馆中还是一片寂静，她在外面敲了半天，才见到一名胡子拉碴的驿丞拖着一双木屐出来开门。

        “你们干嘛？”驿丞睡眼惺忪，望着眼前腰悬长剑却浑身湿透的女人。

        辛易雪穿了一身黑衣出门，经过两个多月日晒雨淋、风餐露宿，除了一双眸子仍然明亮，整个人都显得有点蓬头垢面。

        哪来的叫花子？驿丞心想。

        随后他就又看到一个“男叫花子”从马车上下来，向他亮出一枚小印：“请给我们备两匹马，我们赶着去广陵。”

        “赶路？”驿丞疑惑地接过印章仔细端详，随即摇了摇头。

        “你们去不了广陵的。”他说，“春汛发大水，桥塌了，没有一旬半旬的修不好。”

        “春汛？”

        林羽和辛易雪同时向前一步，神情中透着难以置信的震惊。春季确实是雨季，河水也确实是汛期。然而，石桥坍塌，河水暴涨，他们怕是一时半会儿没有办法渡河。

        按照节气推算，春汛起码还有二十多天才能过去。在湍急的河水消退之前，朝廷怕是没法派人重修石桥，也没有船家敢出来驾船摆渡。

        换言之，他们没有办法过河。

        不渡离水，则不能到广陵。

        马车中传来轻微摇晃的动静，掀开门帘一看，就见洛春风斜靠在车厢一隅，手背上青筋暴露，蜷缩着强忍伤痛。后者察觉到他的目光，还艰难地抬起头来笑了一下，似乎想要表达某种程度的安慰，却终究在疼痛袭来的刹那扭曲得支离破碎。

        “你……”林羽张了张口，却发现自己其实无话可说。

        话语早就多余了，他们每个人都已经竭尽全力。林羽和辛易雪一直试图使洛春风相信他能活下去，洛春风则一直避免给出任何的负面反馈，包括在他们面前尽可能地隐藏痛苦。

        没有经历过真正的生死，他们其实都在强装镇定。

        林羽的处世哲学一向是办法大于困难。可是此时，他抹一把脸上的水迹，抬头望向那仿佛被人捅漏了的天，瓢泼大雨，磅礴不止。

        他是真的有点绝望了。

        行程受阻，一行三人只能到附近的客栈暂时住下。客栈中也是人满为患，不少和他们一样被困在河边的远行客，一面到处打探那倒塌的石桥何时才能开始抢修，一面对那下个没完的雨势唉声叹气。

        “再不能过河，我那车山货都要发霉了，一年白干啊！”赶路的贩夫掮客忧心忡忡。

        “唉，钱没了可以再挣。我才收到信说家父病重，我却被困在这里，莫非老天真要我做一个不孝子吗？”告假的官绅痛哭流涕。

        “这桥年年坏，年年修；这河年年治，年年灾！”河工们揉着肿胀的关节抱怨。

        林羽听着周遭的聒噪，心里更是乱得一塌糊涂。他不敢在洛春风面前表露焦虑，也不敢离得太远失去照应，只得一个人在大厅点一壶茶，一坐就是一整天。

        “尊驾。”店小二却突然找到他，“我刚刚上去送饭，楼上那位客人找你来着。”

        林羽马上起身。

        辛易雪一大早就去最近的城镇打听消息，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要找他的只可能是洛春风。

        “洛兄，你找我？”林羽敲了敲门。

        “请进。”屋里的人说道。

        林羽推门而入，顿时愣住。

        洛春风穿戴整齐，正坐在一个铜盆旁边慢条斯理地洗手，又一丝不苟地用旁边的帕子擦干，扶着桌沿慢慢站起身。他似乎兴致很高，一双眸子如春水深谭般眼波流转，如若不是气色差得太过明显，林羽几乎就要相信他已经痊愈。

        “你这是？”林羽疑惑，这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我问了伙计，这儿阁楼上有一间厢房，登高把盏，可尽览这方圆几十里春色。你在下面喝茶喝一天，该饿了吧？我们就上阁楼，在那里吃饭。”洛春风说。

        林羽震惊：“什么？”

        出门在外，饿了当然要吃饭，适逢江南好春景，上一趟阁楼登高望远也不是什么稀奇事。还在邯郸剑舍的时候，洛春风就经常与朋友出去小酌，冬天赏雪，春日赏花，风雅非常。

        可现在是看景的时候吗？您是身体康复了还是内伤痊愈了？发作起来不疼了吗？

        洛春风显然没有痊愈。尽管竭力维持着精神上的愉悦，他的鬓角仍然不断地渗出冷汗，叩着桌面的指节微微发白，为了转移痛楚而暗自用力。

        可他接下来说的话让林羽无法拒绝：“今日是我生辰。”

        林羽一愣，随即心里一酸：“好，我扶你上去。”

        阁楼只有三层，伙计们提前打扫过包厢。林羽叫了几个好意头的清淡菜式，又特意让后厨准备了一小碗长寿面。

        “面的分量做少一点。”他嘱咐后厨。洛春风现在每天吃得很少。

        寿面是不能剩的，务必从头到尾，顺风顺水。

        “好春光啊。”

        洛春风登上包厢，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他虚指着阁楼下郁郁葱葱的树木繁花，在一片水墨画般的江南烟雨地，或傲立，或摇曳，或垂首。

        “嗯嗯嗯，景色不错。”林羽毫不走心地附和了一句，“吃饭吧，菜要冷了。”

        外面依然在下雨，到处都是湿漉漉的，河水依然保持在最高位，根本无法修桥或行船。

        林羽强压住烦躁的情绪，仰头陪了一杯酒。

        “别这样。”洛春风却反过来安慰他，“你又不是河神，别总这么心事重重的。”

        洛春风的兴致似乎格外高，从诗词歌赋聊到武学剑道。他尤其频繁地提起四海剑室刚成立的那段日子，尽管前途不明，却总归在挣扎着往前走；他也常常聊到关山镇书院的孩子们，有几个人热爱读书，有几人喜欢舞刀弄剑，还有几人喜欢动手研究技巧器械。

        到后来他似乎有些累了，声音逐渐低下去，不时停下来歇一口气，后背的衣衫已经被汗水浸湿一片。

        “别说了，你别说了。”林羽不得不打断他，“什么话留到明天，日子还长，不用一次聊完。”

        洛春风却异常执着：“你听我说。趁我现在的力气还没有耗尽，你一定要听我说完。”

        “我是个很幸运的人，自幼衣食不愁、求学无阻。我也是个很平庸的人，看似什么路数都懂一些，实际上却缺乏方向感。”

        “我是个很幸运的人，在最迷茫的时候遇到了你们，慢慢地做出一些成绩，也慢慢找到了自己真正想做的事。”

        “或许这次我的运气不够好，或许我明天就会死……你不用急着宽慰我，我懂些医术，知道自己的身体现在是个什么情况，也知道现在外面江水暴涨、断桥失修。你不要急，看看春景，静待花开。”

        “如果我不幸没熬过去，那就请你放一把火，用陶罐装好我的骨灰。等桥修好了，你就来广陵洛府做客，跟我爹娘说声对不起，儿子不孝，辜负了他们。”

        “为了避免以后没机会说，我就先说句见外的话，谢谢你送我回家……”

        洛春风终于说不下去，靠在椅背上闭目喘息。他本以为林羽会像平时那样接他的话，然而等了半晌，包厢中仍然是一片寂静。

        他不得不重新积攒力气睁开眼：“怎么了？”

        林羽在哭，不出声地哭。

        洛春风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能够在如此沉默中流泪。

        “别哭啊。”他故意笑了笑，“我还坐在这儿呢，现在哭太早了。”

        林羽抬手抹了一把眼泪，把小二刚端上来的寿面推过去：“吃面，吃长寿面。”

        “好。”洛春风伸手去拿筷子，“吃长寿面。”

        他的手已经没什么力气，试图夹了两次，都因颤抖得太过厉害而没夹起来。

        不过他到底成功地把面条送进了嘴里，面不多，他吃得很慢，也很认真。

        但是渐渐的，他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勉强的神色，右手一松，筷子从他的手中滑落。

        “我……我有点累了。”

        杯盏落地，酒香四溢，伴随着一声沉重的叹息，坠入无尽的黑暗与深渊。

        林羽一个箭步冲上去，握紧双拳，目眦欲裂：

        “洛春风？你今天故意的？你别吓我……你别吓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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