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第五十四章铸剑师

林羽单人独骑，向北出城。

        他要去一个名叫罪人谷的地方。

        罪人谷原本并不叫这个名字。它位于百花城十里之外的两座丘陵之间，原名叫作沉沙谷。

        那里黄沙莽莽，条件恶劣，冬冷夏热，抬头只能望见一线天。

        据说张城主曾经想在这里种上一些植被，然而几次三番的尝试都没有成功。山脊上全是石头和沙子，谷底则是一片盐碱地，最耐旱的野草都没法在这里存活。

        张百花曾经指着沉沙谷感慨：“这是被老天爷抛弃的地方。”

        被抛弃的地方并非完全没有用途。两年之后，就在沉沙谷上方最高的山峰，出现了一群蓬头垢面、身戴镣铐的囚犯。他们晚上住在沉沙谷底，清晨背着一块块石头上山，下午则到另一座山上凿石头。

        这里要建造一座烽火台。

        用双手搭建这座烽火台的人们，正是百花城的囚犯。

        囚犯们在沉沙谷搭起了军帐似的住所。了，凡是刑期超过五年的犯人，都至少要在这里服役刑期的三分之一。这是身犯重罪者的集中营，判刑较轻的人，都没有资格到这里来。

        因此，沉沙谷也被称作罪人谷。

        林羽要去罪人谷寻一位故人。

        “差大哥，你行行好。”他往监工的老头手中塞了两小锭银子，“我有一位好朋友，她的女儿特别思念他，画了一幅画，让我转交。他不是什么坏人，只是一时鬼迷心窍犯了事儿。您高抬贵手，让我见上一面可好？”

        半柱香的工夫，林羽陪着笑脸，解下佩剑，放下包袱。只一个人，抓住悬在山壁的绳索，踏着那一道道勉强可以称之为台阶的凿痕，慢慢降到谷底。

        谷底已经没什么人，对面的山崖上倒是有着许多身着囚服的苦力。他们两人为一组，一人扶着一根粗大的铁钉，铁钉的末端扎在岩石的缝隙；另一人则双手握住铁锤，朝那铁钉的顶端一下一下用力砸去。

        他们要在这里凿下石块，作为次日的搭建烽火台的材料。

        这个过程并不太平。囚犯们的手足都被镣铐拷着，行动不便是一方面，两人之间的分工协作缺乏默契是另一方面。

        没有人会愿意做扶钉的人，但总有人要去做扶钉的人。凿石的场子里既安静又吵闹，安静在没有人相互交谈，吵闹在那些叮叮当当的凿石声响，夹杂着此起彼伏的痛呼和咒骂声。总有人被锤子砸到手，也总有人举着铁锤恃强凌弱。

        总而言之，这是一个秩序井然却没有秩序，王法严苛却又没有王法的地方。

        林羽在一众凌乱肮脏的黑发中辨认着孙老板的面孔。终于他看到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两名囚犯，一站一跪。握锤的人有一双粗糙厚重的手，将那铁锤高高举起又稳稳落下。与四周面带惊恐的人们不同，扶钉的人神情也十分平静，听着耳畔铁锤砸下来的风声，一双手牢牢握着铁钉纹丝不动。只三下，一块巨大的石块便被他们硬生生撬下来，从山壁一路滚落到山谷，发出“轰”的一声巨响。

        “看看人家！再看看你们！半天凿不下一块石头，一群废物！”站在山谷另一头的一名狱卒扯着嗓子训话。

        没有人给他回应，只是众囚犯将仇恨的目光投向那角落里默默抡锤的人。

        那抡锤的人却根本没有停下动作，再度将铁锤高高举起。

        “孙老板！”林羽在下面喊。

        铁锤再度落下，抡锤的人毫无反应。

        孙老板耳背。

        林羽不得不扯着嗓子又喊了一句：“孙叔德！！”

        抡锤的人动作一滞，茫茫然低头向下张望。

        “林……林掌柜？”他惊讶地说着，把一绺挡在眼前的、脏兮兮的长发向后一拨，扛起铁锤，大步奔下来。

        孙叔德孙老板，曾经是兵器铺子云胄坊的掌柜，因为受到万方剑室的威逼利诱，承诺让利四成的同时选择了偷工减料。粗制滥造的胸甲导致了一名镖师在对战中身亡，孙老板作为罪魁祸首认罪服刑，云胄坊的伙计们也因此解散，只有孙老板的女儿寄养在关山镇书院，与镇子附近的许多孤儿们一起生活。

        “孙老板，还好吗？”林羽说着话，从怀里摸出一壶酒。

        孙叔德面露愧色：“林掌柜莫再这样叫我，我害死了人，我不配。”

        今日正好是小寒节气。天气干燥，虽然没有下雪，却冷得刺骨。囚犯们穿着破棉衣，手上脚上都生了冻疮。谷中天寒地冻，孙叔德望着林羽手中的酒壶，喉头响亮地耸动了一下。

        “快喝吧，我一直放在胸口捂着，趁里面的酒还没有冻上。”林羽将酒壶塞了过去。

        孙叔德也不再客气，接过来咕嘟咕嘟一饮而尽。再放下酒壶，他的脸颊有了几分血色，神情也变得比刚才生动了不少。

        “找我什么事？”他用稍微干净些的手背抹了抹嘴巴，意犹未尽地咂摸着酒的余味。

        林羽也不绕弯子：“我要开间铁匠铺，想请你帮我推荐两三位靠谱的师傅。”

        孙叔德怔怔地看着他：“你是不是在打我云胄坊老伙计的主意？”

        林羽莞尔一笑：“正有此意。”

        在万方剑室横插一杠子之前，云胄坊造的武器一直口碑不错。他们店里没有高端货，走了许多年的平价路线，在普通身份的剑客和缺钱的剑舍学生中颇受欢迎。

        孙老板本人就是铁匠出身，铸剑的功夫十分高超。在他手下干活的铁匠师傅，如果技术上敢打马虎眼，是要被他劈头盖脸拉出来骂一顿的。

        听完林羽的来意，孙叔德神色沉静，沉默许久，才长叹一声：“妈的。”

        云胄坊的老伙计，年纪最长的跟了他十五年，年纪最轻的也跟了他七八年。都是他一手□□出来、对他死心塌地的人，放在以前，谁要是敢挖他的墙角，他非抄起那炉子上烧红的剑胚把那人追出去二里地不可。

        然而此一时彼一时了。他这后半辈子都是囚犯，就算侥幸能活到走出牢笼，恐怕也再也握不动铁锤，拉不动风箱。

        “罢了。”他咬了咬牙，“带纸笔没有？我知道他们住在哪。我来帮你写几封信。”

        允许探视的时间并不长。这边孙叔德才将书信写好，看着林羽带来女儿的画作流泪，收了些好处的牢头便已经走过来向他们狂打眼色。

        “说完了没有？说完了就快走，其他人可都看着呢，还干不干活了？”他小声说。

        “也罢，你多保重。”林羽看着正蹲在地上抱头痛哭的孙叔德，心里很不是一番滋味。

        孙老板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坏蛋，从许多人眼中，他甚至是个古道热肠又直脾气的好人。

        但他的的确确犯了罪。

        只可惜这世上没有后悔药，无法拯救那些一失足而成千古恨的人。

        “走吧走吧！”牢头催促道。

        林羽只能起身告辞，打算原路返回爬上去。不料他这边刚蹬上第二道台阶，上面突然稀里哗啦一阵动静，绳索重重一晃，又有一个人正自上而下地爬下来。

        “这是怎么回事？”林羽大惊，急忙跳下闪到一边。只见来人一身风尘仆仆，穿着一身信使的制服，背后背着一方狭长的黑色木匣。

        林羽认出来了，这是百花城来的信使，背后的木匣则是张百花专门用来存放手令的工具。

        “牢头是谁，过来接城主令！”他站在谷底，将那背后的木匣子取下，双手捧着。

        还留在孙叔德面前的牢头急忙紧赶两步上来，单膝跪地接过木匣，就地打开细看。

        “原来如此……”他愣了愣，“还有这种事？”

        木匣中是一卷名单，覆盖了百花城中大部分五年以下刑期的犯人。除此之外，还有一名重罪囚徒的名字，用朱砂笔特地圈出来，又叫信使带着手令赶过来通知。

        “孙叔德，过来！”牢头朝身后一声断喝。

        正在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孙叔德茫然抬头，神情中透着几分惶恐。按照他过去的经验，被牢头单独点名绝对没有什么好事，要么是有作奸犯科的前情被发现，要么就是这苦力干得让他极度不满意，要拉出来当众处罚。

        “这，不会吧……”

        林羽也惊疑未定地盯着牢头。他有些担心，是不是今天自己的造访太过冒昧，连累了本就是戴罪之身的孙老板受罚。

        但是不应该啊？区区一次一盏茶工夫的探监，就被捅到张城主那里去了，还专门派一个信使来宣读处罚？时间上也来不及啊！

        孙叔德战战兢兢地走过去，讨好地朝牢头弯了弯腰：“大人，我是不是犯什么错了？您大人有大量，多担待。”

        牢头似笑非笑地盯着他：“这么心虚，弄得我都想再审审你，不敢放你走了。”

        孙叔德猛地抬头：“什么？”

        放我走？

        “皇上病重，册立太子，即日监国；而太子为了给父皇祈福，监国首日即下手谕，各州府县清点监牢，大赦天下。”牢头说。

        重刑囚犯本来不在赦免范围之内。但每个州府的父母官都有几个特殊的赦免名额，允许他们对治下法理不容的案子进行法外开恩。

        张城主手头有七个名额，将那些重判囚犯们的档案调出来看了又看，还是只单独圈出了孙叔德的名字。

        此人只是一时鬼迷心窍，又时时对自己犯下的过错感到后悔。

        既然有这次大赦天下的旨意，就当是天命注定，要给他多一次重新开始的机会吧！

        百花城官差的办事效率是很高的。从接到圣旨到确认人选再到传达手令，整个过程都不到一日。

        “正好你也在，把你朋友领回去吧。”牢头一面对林羽说着，一面找出钥匙，将对方手上的手铐、脚镣一柄去除。。

        林羽瞠目结舌，孙叔德目瞪口呆。

        “走啊。”牢头扒住孙叔德的肩膀，一脸不耐烦地把人往外推。

        “你不是还有个女儿吗？该干嘛干嘛去，可别再回来了”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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