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第六十五章故人西辞

忙碌的时日总是过得很快。不知不觉中，春寒料峭的三月，草长莺飞的四月，东风和煦的五月，都在日复一日的打捞、拼接、讨论中过去。

        “大概最终，我们可以复刻这三件器械的结构。”

        林羽站在熊熊的篝火前，望着野地里一字排开的一列大大小小、黢黑生锈的零部件件。

        它们在不见天日的污泥里埋藏了将近三百年，大部分已经有不同程度的生锈、变形、开裂。

        如若不是他们这趟异想天开的旅程，这些曾经创造出许多次战争奇迹的神器，大概都会在这污浊发臭的泥淖中慢慢腐蚀消溶，最终彻底化为一抔泥土。

        孙叔德最终成功地做出了三件墨家守城器械的模型。他将三个缩小版的模型依次托在手心，活灵活现地向众人介绍，这个装置可以放油，紧接着由下方的小□□出火箭；那个支点是用来支撑省力气的投石车，有了这个器械，城墙上一人即可操控着十枚中型石块向城墙下散射；还有一个放在城门后的机械式卸力装置，在钢铁结构间夹了一层产自于南方的某种植物制品，能够卸去对方攻城车的一部分冲撞力量，使得强攻的一方更加困难，固守的阵营相对容易。

        “约定的归期已至，我们也总算可以回去向张城主交差。”洛春风说。

        还原这三类器械并非没有代价。他们跑在污浊的沼泽中将近百日，其间有两人被毒虫咬伤，三人中了瘴毒，其它小伤小病更是数不胜数，几乎每个人都瘦了一大圈。

        好在无人遭受性命之虞。他们带着这三类器械的模型回去，大概也算得上不辱使命。

        临行的前夜，孙叔德和李长歌仍在拿着模型、草棍等模拟攻城战，其他人围成一圈不时插几句话。

        辛易雪却独自离开，穿过夜色深沉、惊涛鬼魅的海岸，来到了剑圣陈厉的木屋院子。

        “师父。”她走进院中跪下，“你和我们一起走吧。”

        小木屋的门“吱嘎”一声打开，昔日的剑圣，如今的老渔民，一瘸一拐地走出来，坐在阶前，却不说话。

        “去哪儿？”他终于开口。

        “来百花城，我给您养老。”辛易雪说。

        “给我养老？我是你什么人，你还记得我这个老头子姓甚名谁吗？”陈厉说。

        辛易雪跪得笔直：“徒儿永远记得师父深恩。”

        “你若还记得我的所谓恩情，当初又怎么会扔下我糟老头子一个人，自己跑出去‘闯荡江湖’？”陈厉一字一顿地说。

        辛易雪无法回答作答，只能端端正正地在地上叩了三个头。

        辛易雪当初是从小渔村跑出去的。她从小听过了太多江湖传说，学了一身可以称之为精妙高超的剑术。

        ，

        年轻人都是热衷幻想的。这小小的渔村，曾经都是跟随剑圣陈厉隐居的江湖豪侠，却已经都被时光摧残成了老态龙钟的老翁老妪，容不下少女骨子里的热血与激情。

        于是她带着师父早年传给他的一柄剑和一些攒下来的散碎银两，在一个浪潮汹涌的夜里，留下一张写着“闯荡江湖”豪言壮语的字条，悄悄跑路了。

        这几年她并没有回到渔村，因为陈厉寄往百花城的书信中总是对她说，既然选择了入世行侠，就不要回头，不要挂念，混不出点名头，就不要回来见他。

        辛易雪原本也是这么想的。

        直到这次公务回来，她才发现师父好像真的老了。

        老到挑水时一瘸一拐洒一半留一半，老到编竹筐时因为手指哆嗦而打不上结。

        昔日名震天下桃李芬芳，如今老病隐居清贫度日。

        陈厉曾经是个从不服输、不服就干的硬脾气，在与岁月的这场无声鏖战中，他却在不知不觉中一败涂地。

        自幼被陈厉抚养长大的辛易雪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

        “我如今在百花城当值，有俸禄，有朋友，惩恶扬善，行侠仗义。这小渔村与世隔绝，师父您如今年事已高，与其一个人留在这渔村经受长年累月的风吹日晒，不如跟徒儿去百花城享享清福。”

        辛易雪这一番话早就打好腹稿，真正说出口时却显得有些别扭。

        对面的陈厉比她还别扭，虎着一张老脸一言不发，让人看不懂他是想答应还是不想答应。

        虽然一向以师徒相称，但他们一个是被幸运眷顾抱养的弃婴，一个是历尽沧桑的落寞隐士，陈厉与辛易雪，早已将彼此当成了世间唯一的亲人。

        不论是表达还是接受，情感这玩意，着实是很难宣之于口。

        二人就这样在小院里一坐一跪，比那周遭深沉的夜幕还要深沉。

        “前辈，辛姑娘，我可以进来吗？”

        一个明朗的声音从小院儿外传来，与之相伴的还有几下相当礼貌的敲门声，不用看都知道是谁来了。

        “请进！”

        “快进来！”

        陈厉与辛易雪同时开口，巴不得此时有人进来打破尴尬的气氛。

        来人推门而入，一袭青衣，脚步轻快，身形挺拔，身姿飘逸。

        “你们在干嘛？”洛春风带着疑惑的神情问道。

        洛春风当然知道这对师徒在干嘛。他在外面已经站了一柱香的工夫，听到了两人之间明明充满了对于彼此的关心，说出口时却充满了生硬和别扭的对话。

        陈厉明明十分在意这个如同女儿一般的关门弟子。然而许多年来所说所写，全都是经天纬地的侠义之道。他就是没办法对辛易雪说一句，我想你了，我很孤独。

        辛易雪的表达能力同样高明不到哪里去。脑子里想的是接师父去城里养老，说出来的措辞却充满了对陈厉如今清贫生活的同情。

        一个自尊心极强的老派侠士，是不可能接受来自于晚辈的怜悯与赠予的。即便辛易雪确是一片赤诚，强势了一辈子的老剑圣也无法接受这种形式的孝敬。

        替别人尴尬的毛病又犯了，洛春风在门外好一顿脚趾抓地。

        罢了，给这师徒二人帮这个忙吧。

        洛春风朝台阶上一脸木讷的陈厉行过礼，朗声开口道：“当今朝局动荡，边疆不宁，百花城坐落唐国西陲，名为边关重镇，实则一座孤城……”

        辛易雪的目光在一刹那变得有些古怪。这段话语好熟悉啊，好像一早就在什么地方听过。

        不对，这不就是张百花交给她的那个锦囊，里面的纸条上所写得内容吗？

        这家伙跑到师父面前吊什么书袋！辛易雪诧异地看向洛春风。

        洛春风仍然带着一腔痛心疾首的诚恳，向陈厉描述着当今天下大势。

        陈厉那张木板一样的老脸渐渐有了生动的神采：“没有想到外面竟然是这般光景。老夫还以为，唐国仍是一片太平盛世。”

        “百年累之，一朝毁之。”洛春风长叹一声，“可怜我百花城的上万生灵即将涂炭，兵戈铁骑之下，又不知道要新添有多少冤魂。”

        陈厉没有接茬，只是身形微微摇晃两下。

        “我们这趟冒死前往那离城古战场，就是为了复原能够以少敌多的守城器械，万一阿黎国骤然开战，我们还可以死战待援。唉，只可惜我们的年纪太轻，连走江湖的经历都没有多少，不知道面对那阿黎国的弯刀铁骑时，会不会腿软。”洛春风的声音里带上了几分怯意。

        台阶上的陈厉“腾”地站了起来：“有什么可怕的？老夫曾经率三百子弟纵横五国，过千军万马如过蝼蚁。如今区区一个阿黎国，算什么东西！”

        辛易雪愣愣地听着两人的对话，却见洛春风那边突然没了声响。与此同时，一块小石子不易察觉地蹭过了她的小腿，她循着轨迹看过去，洛春风若无其事地轻咳一声，右脚跟后留下了一道浅浅的划痕。

        辛易雪顿悟，正对陈厉再拜：“所以我想请师父同回百花城！”

        洛春风绕了一个不小的圈子，把“接陈厉到百花城受弟子照顾”到“请陈厉来百花城为后辈撑腰”，由辛易雪再度提出邀请，最终达成目标。

        次日清晨，一行车驾静悄悄启程，向那住满了昔日的隐士高人，却都已渐渐老去的小渔村。

        归程的马车上比来时多了一人。

        剑圣陈厉，轻衣步履，苍髯白发，望着马车外慢慢变换的场景，暗自出神。

        不像其他上了年纪的人，陈厉的头脑中没有安土重迁的概念。前半生处处仗剑漂泊辗转，临老临老，又离开了多年隐居的南海，他的心里反而觉得高兴。

        遣散弟子、来到南海之滨时，他五十六岁，名声如日中天。是与李世济的那一番论战让他心灰意冷，默认自己这一套游侠队伍已经不合时宜。

        今年他七十七岁，从那南海之滨的渔村中出来，再走到人来人往的大道上，也无人能够再认出他。

        陈厉从不喜欢多愁善感。好汉不提当年勇，越提证明越老迈。

        但他此时竟有些迫切地想要到达百花城，重拾那把剑，再做一些事。

        对了，还有那已经在百花城经营二十余年的张城主，也算得上昔日打过交道的一位故人。

        陈厉甚至想当面损他两句——当年你们不是视我所卫之道是过时的老古董吗？这会儿怎么又派后辈来找我了呢？

        老人的回忆总是冗长繁复的。陈厉就这样一路走一路想，还未等他把纷繁的思绪整理清楚，百花城的大门就已经映入眼帘。

        辛易雪与四海剑室的三名掌柜要向张百花复命，陈厉作为贵客自然受邀相随。

        “吱嘎”一声，城主府大门开了一条缝，一名小厮从中探出头来。

        “城主近日不见客，有事去衙门找坐堂的老爷。”他扔下一句话就要关门。

        “等一等！”辛易雪急忙上前制止，“我等受托去寻墨家的守城器械，如今推敲得到三件，特来向张城主复命！”

        门里的人顿了一顿，随后将门稍稍打开：“原来是你们，请进。”

        “张城主这是要搞什么名堂？”

        几人随着小厮进去，穿过长廊，绕过亭榭。

        这次的路线与他们从前进来很不一样，不在正堂，也不在偏厅。七拐八拐的，竟然拐进了一道库房似的小门。

        “张城主在这里面？”林羽疑惑道。

        库房里空间狭小，灯光昏暗，根本不像有人的样子。

        “是的，大人就在里面。”

        那引路的小厮却是低着头回答。

        林羽半信半疑，抬腿迈进门槛，却一个没注意，撞上了走在前面的洛春风。

        洛春风是突然停下脚步的，不言不语，一动不动，像个被人突然点了穴。

        “这……”他颤声说，“怎么可能……？”

        这里不是什么库房，而是一个摆设齐整的小灵堂。两根白烛已经流下一堆蜡泪，摇曳的灯光映衬着背后牌位的一列小楷——

        供奉唐百花城主游侠张璟杀牌位。

        张璟杀正是城主张百花的本名。

        牌位之后是一个不起眼的黑盒子。

        洛春风知道，有一些不愿意入土为安的人，会托旁人将自己的遗体丢进烈火，化作一抔土，一层灰。

        “张城主已于一个月前病逝。城主留下话，各位少侠如果不辱使命，便请他们将这箱子拿走，对外就宣称这是城主赏赐，千万不要走漏风声。”

        小厮打开那灵堂一角的木箱，金灿灿的光芒顿时映着整个小屋里金碧辉煌。

        六百两黄金，当初许给他们的酬劳，不多也不少。

        可走进来人们没有一个关心黄金，而是个个如同石化，万般震惊。

        眼看着面前的几人快要按捺不住，引路的小厮再一次抢在他们之前开口：

        “城主说，你们什么都不要问，把箱子抬回去，里面有一封写给你们的信。他所有的话，都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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