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崩塌

曦光沉浮，远山薄雾。小院中落了满地的花瓣，方冒出的嫩草耷拉着。

        伏长缨望了眼门外的天色，又低头将右手的袖向上挽些。

        大片红黑色的符文错综交错，已蔓延至手肘，似画似字。

        身后有一道清透的目光，她忙垂手，袖滑落下去，遮去所有。

        她转身说：“阿幸，我要下山一趟，你在家好好待着，等我回来。”

        虽昨日带着傀儡去竹林摘笋，但不可能再带他下山。若是在街上暴露不对，又或是遇到厉害的修士，她护不住。

        尽管他的面容与常人无异，可是伏长缨担心。

        显然地，傀儡并不愿意。

        随便去哪里都好，他想要跟着她。

        他小心地，手指攥住她袖口的小片布料，轻晃起来。另一只手则指着自己紧紧闭着的嘴。

        晃呀晃，晃地伏长缨有些心烦，侧脸看向外边的春景。

        她懂，他的意思是自己会乖乖地听话，不会给她惹麻烦。

        最终，在一声叹息声中，她道：“那你可不能闯祸了。”

        临下山前，伏长缨再三和他说很多。

        “若遇到什么人，你就当自己是个哑巴，不要开口。记住了吗？此时此刻起，你就是个哑巴。”重复两遍。

        傀儡眨巴下眼睛，点头。

        “下山后，要跟着我，可不能到处乱跑，让别人碰到你。记住了吗？”

        傀儡再点头。

        伏长缨仍有些不放心，可见着他的一张脸，心下泛起酸意。踮脚，将他肩头的发梢顺到身后。

        她从储物袋中摸出了两张面具，一张给自己，另一张给傀儡贴上。

        师弟已经掉落深渊不复存在，这张脸也不可能再出现。况且在西境，他的名声太响，怕被见过的修士瞧见。

        傀儡疑惑地睁着一双清明的眼看她，任由摆布。

        “蹲下身，太高了。”

        他弯曲僵硬的膝，没料到用力过度，一下子蹲到地上去，差些摔倒，用手撑着。

        伏长缨见着他呆头呆脑的样子，忍不住噗嗤笑出声。“快些起来，我可要走了。”

        傀儡急忙起身，和她视线持平，柔软的指尖拂过，让那张面具将冰冷的面遮去。

        “啊。”他不自在地戳了戳自己的脸。

        伏长缨推他一把到门外，把门合上。占风铎受到惊动，摇撞起来。

        云夷山不是单独的一座山，而是整片崎岖险峻山脉，分割西境和东域。其下有一个镇子，名歌仙，不大，却店铺齐全，卖修仙秘籍、法器、丹药、衣服、吃食、客栈……的数不胜数。

        下山耗费了小半个时辰。

        伏长缨一面担心期间傀儡会被热闹的集市吸引，做出意外之举，时不时会看他；一面防范着路过修士是否察觉到这样一个不是人的人。

        那道懵懂好奇的眼神在每次她侧头时，都会收回来，似怕惹她生气。

        “要看就看，怕什么，只要记得我的话就好。”

        傀儡听了她的话，唇角扬起一抹笑，重重地点头。张唇，忽地想起她的话，又合上。

        真呆。伏长缨心想。

        她捏着他的袖穿梭过人群时，两个垂髫孩童拿着糖画，嘻嘻哈哈地从旁边经过。

        傀儡的眼睛一直定在那晶莹剔透的糖画上，回不过神，脚步停下。

        伏长缨一时没拉动，站住。她问：“想要吗？”

        他眼睛亮了下，点头。倏然地，又摇头，像拨浪鼓。

        周遭的人疑惑望过来。

        伏长缨赶紧拉着他到了做糖画的小摊子前。摊子上摆着十二生肖，一个红色的指针在正中，转到哪个就做哪个。

        “你来转吧。”再将灵石递出后，她说。

        傀儡颤着伸出一指，直直在转盘上方，指尖轻轻拨动那根指针。哗的一下，转了好多圈，最后停在生肖龙上。

        “哇，他转到了龙啊！”

        “真的哎，好厉害！”

        摊子边围着好几个孩童，皆瞪大眼盯着。他们来买了好多次，从没哪次转到龙的。

        摊贩老人也不可置信地睁着浑浊的眼，瞧瞧转盘，又瞧瞧面前的客人。

        伏长缨不由弯唇，扣手敲着桌面：“可能做？”

        自然能做，只是工序要复杂许多。转盘下暗藏磁石，自开摊起，还未有人能转到龙的。

        可不能自砸招牌，老人点点头，拧着脾气：“自然。”便捏着勺柄抖起热糖浆，在众人的视线下，开始作画。

        半柱香的功夫，一尾活灵活现，又张牙舞爪的龙便画好了。

        伏长缨接过老人手中的糖画，递予傀儡，道：“仔细拿好了。”

        他接过，开心到直愣地看糖画。

        伏长缨正要拉着他走，却见那几个孩子团过来，差些撞上他。她把他拽到身后，隔开他们之间的接触。

        “大哥哥，能不能拜托你帮我转转盘呀，我也想要龙。”

        “大哥哥，我的小香包给你，我想要个龙的糖画，好不好？”

        小萝卜头们挤闹着，小姑娘高高地举着的粉色小香包尤其明显。

        身后探着的脑袋困惑不已，听不懂他们的话。

        伏长缨退不出去，只好转身问：“阿幸，你想要帮他们吗？”

        她比划了下，“就是像你方才转的那样，给他们也转到龙，可以吗？”

        他听懂了，在一众期待中，彷徨地点头。

        糖画摊子的老人实不乐意，却也不信还能再转到龙生肖，第一次只算的上是好运。方才趁着他们不注意，磁石又调转了一个方位。

        却没想到眼前长相平平无奇的少年抿唇，手置于指针上，一拨，待停稳，竟又转到了龙。

        老人震惊住。做一个龙就老费精力，这要一连几个，可如何是好。

        他忙道：“好了好了，做完这个，我要收摊了。”

        孩童不满地嚷嚷，换来老人的嘲声：“小娃娃们，我肯再做一个已很好，这又不是你们转到的。”

        争论声起，伏长缨扯着梧枝青的袖子朝后边退去，再次进了纷闹的人群。傀儡不明所以地护着糖画，跟着。

        待到一处药铺门口，正遇到两个身着藏青暗纹道袍的昭天宗弟子从身边经过。

        伏长缨忙拉着傀儡侧身让路，等人走远，才收敛神色迈过门槛，便见里面的掌柜好一顿唉声叹气。

        她照常从怀中掏出一张纸，笑道：“掌柜，还劳烦你按着这上面抓药。”

        掌柜见着她，一扫难过，看了眼药单子，又是叹气：“我这处可没了幻心草。”

        他又道：“怎么一个两个的都要这幻心草？”

        伏长缨皱眉：“没了？前些日子我来时都还有的。”

        “你恐怕有所不知，这几日昭天宗的人找遍了各处药铺，是买了许多的药材。我这个小铺子也被光顾，幻心草也早卖光了。”

        掌柜颇有几分忧伤地搓着两撇山羊胡子：“你要的幻心草多产于极北的合冥山，但我方听说那里崩塌了，好些药草再产不出，之前卖的幻心草都还是存货呢。”

        “崩塌了？”伏长缨怔住。

        傀儡转动糖画木签子的动作顿住，清澈的眸看过来。

        店里没两个人，掌柜得闲，顺手用帕子擦干净柜台，摇摇头道：“我也不大清楚，只听同行说合冥山一年前就积雪消融，雪池近日崩塌，产出的灵草效力大不如前。”

        “若你还要幻心草，恐怕得多等两日，南洲地界该有些，只是采摘困难，以后怕是要提价几倍不止。”掌柜伸出五个笔直的手指头。

        手心有一点冰凉碰过，又缩回去。伏长缨垂眼，便见傀儡将袖口捂住，藏匿起那只手。

        她抬眼，笑了笑：“那到时还要劳烦掌柜给我留上几株，无论价钱如何，我都照付。”

        这姑娘都在铺子里买药草好多年，掌柜当然称好：“行，若到时昭天宗的人还来，我也给你留着。”

        “掌柜可知昭天宗为何会购置这些药草？”伏长缨再问。

        “这就不知了。”掌柜见店铺进了两人，拍了下背身整理药箱的小二肩膀，叫他去招呼客人。

        又看向伏长缨，道：“这世家大宗的事，哪是我一个卖药能得知的啊？”

        出了药铺，正值盛午，灿灿的光照着整条闹哄哄的街道。

        来往间，有人笑脸，说着话；也有人苦脸，闷着声。喜怒哀乐，皆是人的神情。

        伏长缨侧首，看傀儡盯着糖画，纤长的睫毛动都不动一下。

        她叫他：“阿幸。”

        他太专注，习惯地回应“啊”一声，才抬头看她。随即想起出门前的叮嘱，慌着要捂住唇。

        伏长缨拦住他的手，问：“你听到方才的话了吗？”

        “雪池崩塌了。”

        他仍旧一派单纯，浑然不知这话的含义。

        伏长缨不知怎么就松了一口气，她笑：“时候不早了，要回家吗？”

        回家？

        他听懂了，木讷的桃花眼漾起笑意，一点点加深，然后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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