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合欢

新月是不会告诉辛烨的，其实她是紧张。

        很紧张。

        刚刚迈进幼儿园，就看到老师逮着一个个小朋友，给她们化妆、换衣服，叮嘱一会儿表演时要注意的事项，已经化好妆，也换好衣服的小朋友扎堆地聚在一起，叽叽喳喳，兴奋地手舞足蹈，她们眼皮上抹着绿色、深蓝色的眼影，下面是红得不能再红的烈焰大红唇，跟刚喝过血一样。

        怎么搞这么大阵仗

        新月霎时紧张了，她之前扮演的一直都是自己想象世界中的动画人物，无论是孙大圣还是小女警，它们都天然原生态，英姿飒爽、威风八面，哪有给孙大圣涂口红、抹眼影，还在身后绑个气球的道理？

        所以，新月很崩溃。

        她突然开始害怕自己演不好泡泡。那样的话，泡泡一定对她很失望，她就再也没资格成为飞天小女警了。

        超级紧张又忐忑的新月冷不丁开始打嗝儿，一下又一下，一个接着一个，怎么都停不下来。

        新月带着哭腔，小手指着自己，“怎怎么么办办呀？嗝”

        吴森和吴忧也替她着急，马上要上场了，新月还有好多台词要念呢。

        “新月，你你别害怕。”吴森惶恐地看着一直打嗝儿的小伙伴，急得声音也带上了哭腔，但又爱莫能助。

        新月苦着脸，“我我嗝没害怕，就就嗝是着急嗝\"

        “深呼吸，妈妈以前告诉过我，新月，你深呼吸。”

        最后还是吴忧比她们俩淡定，虽然眼睛里盛满担忧，但还是温温吞吞地开口，一字一句清晰说道。

        新月努力让自己不着急，她深吸一口气，又像气功大师一样缓缓吐出，心中不断祈祷，求求你，求求你，别打了，别打了，快停下来吧，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人间太喧闹，群魔乱舞，八仙过海，于是菩萨听不见她的祷告。

        新月急得要掉眼泪，突然感觉后背被人拍了一下，她下意识回头，一张猛然放大的、凶神恶煞的脸近在眼前，与她的鼻子只有一厘米距离。

        “哇呜！”

        辛烨举着双手，弯曲十根手指，模仿动物世界中老虎捕食的样子，让自己越凶越好。

        新月、吴森、吴忧全都石化了，呆愣愣地看着张牙舞爪的辛烨。

        辛烨小朋友再次凭借“沧海一声吼”成为了幼儿园最瞩目的一道风景，光辉亮丽、闪闪发光。

        于是，新月的打嗝就这样莫名其妙停止了。

        被吓停了

        “我奶奶就是这么治我的打嗝的”

        辛烨挂念着新月还在生他的气，所以也不敢大声，低下头，委委屈屈地小声解释自己刚才的骇人行为。

        新月热泪盈眶，“谢谢你。”

        “没没事儿。”

        然而五分钟后，新月两只小胳膊挡着眼睛，呜呜流泪，哭得伤心。

        她忘记带泡泡的衣服了——那条蓝色的大毛巾。

        他们需要把红色、蓝色和绿色的大毛巾披在身上，才能变身成为飞天小女警。

        怎么办变不了身也飞不起来，她怎么这么笨，连变身都变不好，新月又自责又伤心。

        其余三个人手足无措地看着新月呜咽掉泪。

        辛烨突然揪揪新月的一个小马尾，面色沉重，大义凛然地开口，“别哭了，我有办法。”

        于是两分钟后，女厕所。

        吴忧手里攥着辛烨脱下来的蓝色小t恤和短裤，百里加急地朝女厕所方向狂奔，交给厕所外焦急等待的妹妹。

        吴森接过衣服，一头扎进厕所，隔了一小会儿，手中拿着一条碎花小吊带裙出来，递给自己的哥哥。

        她红着脸，结结巴巴，“新月说说，让他先穿上吧，别别冻感冒了”

        吴忧抽抽嘴角，无言接过小碎花裙，再次以百里加急的速度冲回男厕所。

        不完美，但好歹坚持着表演完了。

        一天结束之际的傍晚，新月从幼儿园回来，一路上坐在吴森爷爷的小三轮车里，低着头，一言不发。

        夕阳将所有景物浸染城橘黄色，炫目又美丽，门前的合欢树被阳光拉出一条长长的阴影，新月站在阴影之下，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叶阴影去看刺眼的光芒。

        虽然过了花儿盛开最好的时候，不少合欢花也已经掉在地上，蔫蔫巴巴的，但合欢的香味依旧很浓郁。

        新月背着手，仰头望着，神情有些忧伤，她轻轻叹了口气，然后慢慢踱步走到隔壁家奶奶养的母牛面前，蹲下，目光空茫地盯着老牛发呆。

        老牛只微微瞥了她一眼，就不再理她，显然对她这个无聊的人类小成员不感兴趣。

        老牛的眼睛很大，睫毛也很长，村里很多人家都养着牛，他们养的牛是浅棕色的，只有隔壁奶奶家养的牛，是红棕色。

        深色的皮毛，让它看起来与别人家的牛格外不一样。

        新月不是喜欢红棕色，也不是不喜欢浅棕色，她从没有对任何人说过，包括奶奶，她很喜欢，很喜欢独一无二的事物。

        它不必是最好的，最漂亮的，最光彩夺目的，最怎么样的，它只要是独一无二的就好了。

        就像她自己，新月一直期望自己可以成为一个独一无二的人，很多厉害的人可以扭转乾坤，而只有独一无二的人，才可以扭转自己心中的乾坤。

        可是现在，她却连简单的事情都搞砸了，为什么会忘记带毛巾呢？为什么在关键时刻打嗝呢？为什么不可以细心认真一点儿呢？为什么别人都能做好，而自己却做不好呢

        飞天小女警一定不会想要她这样的人，泡泡也一定不会喜欢自己。

        新月沮丧地低下头，望着离自己不远处的牛粑粑发呆，深棕色、螺旋状、软软塌塌的，上面飞着好几只苍蝇。

        一个瘦小的小男孩挂着两行黄色的大鼻涕，痴痴笑着从她身后走过，留下一串幽灵般诡异的笑声，她扭头，看到了街角墙檐下站着的那个女孩儿。

        她是来接自己刚从幼儿园小班放学回来的弟弟的。

        女孩穿着黄色透明塑料的凉鞋，凉鞋底边白色的边缘已经很脏，右脚上一朵粉红色的装饰塑料花摇摇欲坠，全靠几根白线扯着，而左脚的塑料花早就不知去向。

        脚趾甲好长，里面全是黑色的灰，很脏。

        那个女孩看到新月的目光停留在她的脚上面，慌张地后退了一下，随即拔脚头也不回地跑掉，弟弟一看姐姐跑了，跟在后面踉踉跄跄地边追边哭，然后新月听到另一头的街角传来老人打骂、辱骂的声音。

        “死小鬼，跑这么快赶着去投胎啊！”

        “赶紧去把你弟弟抱过来，赔钱货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

        苍老粗哑的嗓音，拔着高儿地喊，生怕别人听不见，也或许根本就不在乎别人能不能听见，嘶哑喘不上气的喉咙，好像下一秒就会喊断气。

        那个女生，她现在一定比自己更难过。

        老牛趴在地上，尾巴左右一搭一搭地扫着屁股上面飞个不停的苍蝇。

        苍蝇停不下来，尾巴就没办法停下来。

        新月的心倏地下沉，她突然嗅到了一种关于人生的沉重，只有一点点，不沉，足够轻，可新月却透过这一点点的沉重望见了背后更为庞大的、无力的沉重。

        这种沉重，叫做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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