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爱咋咋地吧

高凤超恶狠狠地擤了下鼻子，把纸巾丢进课桌中间挂着的垃圾袋里，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同桌身体微微一动，眼睛似乎也往她的方向瞥了一眼，高凤超整个人僵硬了几秒。

        她因为同桌的小小反应而忐忑，是不是被嫌弃恶心了？可是谁感冒不流鼻涕呢，她又不想的。

        “不好意思。”

        高凤超身体微微前倾，小声向同桌的方向说了句，同桌做着完形填空头也没抬，只咕哝了一声，感冒让她的五官功能都略有迟钝，高凤超反应了一会儿，也不敢确定那到底是不是句‘没关系’。

        她沮丧了一会儿，忽然又觉得很烦躁，脑子混混沌沌的什么都记不住，就像眼前的这道英语题，她愣是反应了半天，才想起昨天下午不是刚做过一道一模一样只是换了选项位置的题？

        真烦，什么时候感冒不好，非挑这个时候。马上就要期中考试了，脑子反应慢成这样怎么做数学题？到时候答不完卷就惨了，其他科肯定也会受影响。

        怎么办啊？高凤超几乎有些焦躁地抬起头来，目光正好落在嵌入黑板中间的那块清晰的多媒体屏幕上，上面还留着英语老师刚刚讲课时勾画重点的墨迹。

        先进高档。真好。

        开学一个多月，高凤超总想着有机会要亲手摸摸它，然后像老师讲课那样在上面写字批注。不过她始终没有鼓起勇气，仅有一次是轮到她值日擦黑板时，课间喧闹，她握着黑板擦站在讲台上，擦到多媒体屏幕附近的黑板时，她趁着同学们都在说话玩闹，没有人注意到自己，偷偷用小拇指在屏幕上划了一下，屏幕立时出现了一条短短的红色墨迹，像条懵头懵脑的毛毛虫，高凤超抿着嘴唇，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擦黑板，然而心底是雀跃的，仿佛得到了一块垂涎许久的巧克力。

        高凤超很喜欢自己的新学校。

        德胜中学。她拄着笔慢慢低下头，唇角无意识地勾起。

        连名字都很好听。

        比她之前待过的学校要好上几百倍。

        高凤超讨厌关村小学，那里的同学和老师粗鲁、土气、没有教养，每当跑完操或者上完体育课回来，教室里总弥漫着一股臭脚丫子味，碰上下雨天更要命，除了坑洼肮脏的道路和湿泞难耐的裤脚鞋袜，通风不好的教室因为不能开窗而愈加憋闷，塑料雨衣的味道，满屋的臭脚味以及女生随身带的劣质小香瓶的味道融杂在一起，把整个屋子憋成了一口气味难闻的锅，只是坐在里面上课，都叫人恶心。

        高凤超也不喜欢第七街道小学，班里没有人重视她，明明她的学习成绩在班里也算名列前茅，可竟然都没有总是考倒数十几名的尤小蓝人缘好。

        最让高凤超介意的是两个人。她喜欢也讨厌的两个人。

        顾修正和言新月。

        高凤超记得言新月有一次被叫上去爬黑板，默写着生字的新月忽然打了个打喷嚏，或许因为没注意，脑袋咚地一下撞到了黑板，全班顿时哈哈大笑，连平日里不苟言笑的严老师都弯了嘴角，调侃新月把班里的黑板撞坏了要赔钱，新月吐吐舌头笑了笑，那个俏皮甜美的笑容被高凤超捕捉在眼底，她到现在都记得。

        言新月总是和班里的同学甚至是老师的关系都那么熟稔自然，那种亲切大方又带着点儿小小幽默的沟通方式让高凤超羡慕，她曾经尝试着模仿，可光是微笑的面部表情就让高凤超觉得自己的脸要僵了，越僵硬越不自在，越不自在越狰狞，她连基本的微笑都如此费劲，更不用说什么自然的亲切和幽默。高凤超不得不放弃这种可笑的模仿行为，放弃之后是深深的寥落和沮丧，有些东西是模仿不来的，因为她不是言新月。

        还有那个坐在言新月背后的男生，顾修正，他是他们班的班长，长得好看学习也那么好，浑身懒洋洋的，笑起来像言情小说里的坏男孩，开家长会回来，连她妈都说那是个聪明孩子，跟他们这些孩子不一样。

        顾修正是班里唯一一个让高凤超有好感的男生，然而有一次她被叫起来回答问题，那天或许是脑子短路，她给出了一个有点儿离谱的答案，她回答完后不少人都笑了，让她没想到的是，顾修正也回过头来看着她笑，那是对方第一次将目光停留在她的身上，也是小学几年里他们唯一的一次对视。

        高凤超几乎是立刻红了脸，耳朵延伸到脸颊的地方都火烧火燎的，却不是高兴。

        那个笑容很模糊，时间也很短，仅仅两三秒顾修正就扭回头了，可高凤超清楚地听到自己的自尊心咔嚓一下，狠狠地裂开了一个大口子。尽管后来她尽量让自己不要玻璃心，回想过许多次那个男孩在回头那一刻的笑容，可回想来回想去，即便那不是嘲笑，也不是什么善意赞扬的笑容。

        那可是她隐隐喜欢的人，那个笑容过后，她对顾修正的好感和喜欢烟消云散。

        高凤超感觉鼻涕又要留下来了，这次她赶紧先翻出张纸巾放在鼻子下面，小心擤了一下，注意着力度，不敢发出太大的动静。

        她余光很快往同桌的方向瞥了一眼，很好，对方还在跟完形填空死嗑着，没什么反应。

        嗓子好疼，头也疼，浑身都不舒服，高凤超捏着鼻翼两侧用力揉了揉，感冒药快要吃完了，如果还不快点好的话，她不好意思让大姑再花钱给她买药。

        这股敏感和小心翼翼几乎成了习惯，让高凤超感觉自己有点儿卑微。

        诚然，她凭自己的努力和一点点运气到了一个说出去很有面子的学校，可住在亲戚家时刻挂着眼色的小心和讨好让她感到很累。

        大姑是个好人，对她也很宽和，可是大姑父和那个整日游手好闲就知道玩游戏的堂哥却不是那么好相处的，高凤超每天的晚饭只能吃个七八分饱，因为她不敢多伸筷子，只能对着离自己最近的一盘菜一直夹，即使她很想吃中间的那盘肉。并且她还要时刻提醒自己注意用餐时的仪态，她不想让别人觉得自己很粗俗。所以每次吃饭都是一场精神紧绷的历劫，这也导致了每晚睡觉时她的肚子总是会很饿。

        在大姑家，无论是吃饭，上厕所，还是做别的任何事，高凤超的几根神经一直都处于紧紧绷着的状态，床单被褥要仔细叠整齐，留心上面不要有自己的头发，吃完饭要赶紧帮着大姑收拾碗筷，做出一副懂事乖巧不添乱的样子。

        总之就是——不要被嫌弃。

        高凤超偶尔会想家，想念自己在家里自在地翘着二郎腿看电视，被子晚一点叠也不要紧，无非是挨她妈的几声数落，甚至弟弟那张总是任性哭闹的脸，都让她有点儿想念。

        不过有时候，她也会庆幸自己多亏来了大姑家，每当老师要求把什么东西拿回家给家长签字的时候，高凤超看着大姑秀气自如的签字都会产生那么一点儿小小的虚荣心，她再也不用每次愁眉苦脸地让她妈妈签字，最主要的原因是，她妈妈写字太丑了，歪歪斜斜的像螃蟹爬，还不如她写得好看，让老师看到她妈妈这样的签字多丢脸。

        现在有了大姑，她再也不必担心这个问题。

        下课铃响了，突如其来的轻缓音乐打断了高凤超的胡思乱想，高凤超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半节课的战绩，只做了两道阅读理解题，剩下的只能今晚熬夜再补了。

        又浪费了宝贵的时间，效率太低，高凤超痛恨让她感冒的病毒。

        “大家安静一下！安静一下！我说个事。”

        高凤超抬眼，看到语文课代表在讲台上敲着黑板擦，右手还举着一份报纸，她心里咯噔一下，不会又要

        果然。

        “这是《优秀文选阅读报》，跟上次咱们订的报纸不是同一种，半个学期150块，语文老师让大家传着看一下，自愿订阅，如果有不想订的同学去办公室跟语文老师说明一下情况就可以了。”

        语文课代表说完就走下讲台了，把报纸给了第一排的同学让慢慢往后传着看，高凤超盯着那份报纸狠狠咬了下牙，又是这样的说法，自愿！自愿！这算哪门子的自愿？！

        先前对感冒的担忧立即转变成了满心的恼怒和不忿。

        大约半个月她刚艰难地从她妈那里要出来180块钱，语文老师虽然说报刊自愿订阅，可是她有好几次上课或者布置作业都用了那份报刊，更重要的是，班里除了极个别的同学，大部分人都会交钱订阅，她恐惧于做那个特殊的人，更不想去语文老师办公室说明什么理由。

        她总不能开口跟语文老师说。

        不好意思老师，我们家没钱，我妈不让订。

        这样说还不如直接杀了她。

        于是高凤超只能晚上回到大姑家后硬着头皮给她妈妈打了个电话。她妈妈暴躁的嗓门几乎要穿过电话冲到跟前。

        “买什么报纸？课本不够你学的吗？，隔三差五问我要钱，又是买本子又是交班费，还有上次买校服的钱，一套破校服竟然200多，我也没瞧着质量有多好，抢钱呐？你就跟老师说，你不订，课本的东西学懂了吗又买这个买那个的？”

        “可是我们班同学都订了，我不订别人会怎么看我啊。”

        高凤超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微微发抖，绝望地想哭。别人略带疑惑、探究和鄙夷了然的表情她闭上眼都能想象出来，刚开学，她绝对不要给同学留下这种印象。

        “你不用跟我说这个，你攀得了别人啊？别人家有钱咱家有钱吗？你爷爷前天刚买回一大堆药，你弟也要交学费了，我腿疼了好几天都舍不得去医院看看拿点儿药，你怎么地？还享受起看报纸来了？要不要让全家都饿着给你买报纸啊？”

        她妈说完就气冲冲直接撂了电话，留下张大嘴巴愕然呆滞的高凤超，虽然对此有心理准备，可妈妈的那一番话和对拿不出钱订不了报纸的恐惧还是让高凤超哭了一晚上。

        第二天她脸色惨白地去上学，做什么都没心情，学习时要非常用力才能将注意力集中到眼前的书上，稍有分心便又开始想订报的事，语文课代表都收了一大把钱了，正统计着交钱的名单，截止时间是明天中午，她要怎么跟语文老师解释？高凤超极力忍耐，才没有在学校里哭出来。

        煎熬了整整一天，让她没想到的是，刚回大姑家，大姑就告诉她，她妈妈打来电话，已经将订报纸的180块打到了大姑的银行卡上，让大姑把钱拿给她。

        大姑人很好，直接塞给她200块钱，做着饭数落她。

        “你这孩子就是订个报纸直接跟我说不就行了吗？还得打电话给你妈，大人上一天班多累啊，你还劳动你妈再跑趟银行给我转钱，这么不懂事，怎么也不知道体谅一下你妈妈。”

        高凤超背着书包站在客厅里愣了很久才反应过来，直到大姑都端着炒好的菜从厨房出来了，她才失魂落魄地去卫生间洗手，兴许是一天的坏心情和大姑方才的那几句话，也或许是心里的感动，高凤超对着洗手盆急急地掉了一小会儿眼泪，一边哭一边擦，憋得很辛苦。

        她不敢多哭，怕出去被大姑和大姑父看出来，只能用清水多冲了几遍脸，等眼眶不发红了才慢吞吞走出卫生间。

        这一次，这一次她真的不能再跟妈妈要钱了。

        相比于上次订报时过山车一般的心情，这次高凤超怨恨的对象已经完全单一地转移到了语文老师身上，语文老师还教语文呢，究竟知不知道‘自愿’两个字怎么写？

        高凤超放下笔从座位上站起来，离开教室前她看到那份报纸已经快传到了后排的同学。

        爱咋咋地吧，这次她不订了，随便语文老师怎么看她，高凤超在冲往厕所的路上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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