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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2章 大梦


新月闭上眼睛总是在做噩梦。

        梦里她迷失在一片浓重的黑雾里,漫无目的地跑啊跑,喘息的声音如同濒死的小兽,再然后,她追着一抹衣角不停地往前跑,越过险峻山岭,高树密林,双腿针扎般疼痛,却无法控制自己停下来。

        浓黑夜色渐渐褪去,天际现出一线光亮,她奔着光亮而去,然而光隐在雾里,她就这样一脚踏空,跌入了万丈悬崖。

        惊醒了后,天的确亮了,窗帘透光的地方能看见清晨时分白昼尚且暗淡的光,天亮得越来越早,她醒的,也越来越早。

        胸口仍余重重的心悸,新月却好像已经习惯了,平静地望着天花板白墙上的几丝裂纹,抬手一抹脸,依然满面冰凉的湿意。

        如果眼泪有开关,她身体里某个部位一定在精准地把控着这个开关,自从那个混乱窒息的下午过后,新月没有再在白日里掉过一滴眼泪,然而当入了夜,她在晚上的噩梦里辗转反侧,醒来后,却总会看到枕头被她的泪水湿了一大片。

        意外缠绵着死亡的味道,让人窒息,新月的记忆仿佛缺失了最为关键的一部分,那部分记忆就好像是被相机曝光得太强烈,反射到脑海里全是一片花茫茫的惨白,灼伤了她努力睁开的眼睛,轻轻一碰就疼,很疼很疼。

        新月记得她和二哥哥买了好吃的汤圆,上楼梯前还在争论是芝麻味的好吃还是花生味的好吃,她兴冲冲地越过二哥哥抢先几步上了楼,钥匙伸进锁孔里,锁舌轻轻硌答一声,她轻快地率先进了屋,脸上还挂着明亮的微笑。

        然后就看到了奶奶横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她根本就不记得二哥哥在自己耳边喊了什么,只记得她在救护车上坐着时,满耳朵都是刺耳的旋律,分贝极大,蜂鸣着响个不停,也只记得她坐在医院冰凉的蓝色连椅上,低头直直盯着走廊上的灯管映在瓷砖上那黯淡的一束光亮,全身僵硬地感知不到手脚的温度。

        新月那时候才知道,电视剧有多骗人,极致的悲痛最开始是没有声音的,既不会呼天抢地痛哭流涕,也不会跪在医生面前,痛哭流涕求医生救爱的人一条命。

        事实上,她连医生的面都没有见到,走廊上家属、病人、护士、铁架床所有人都脚步匆匆的,不停有人在说话。

        家里的长辈都赶到了时,新月没有了踪影,言子辰上上下下跑了两遍,最后终于在安全通道里的楼梯间找到了她,她抱着膝头呆坐在台阶上,满脸怔仲,眼神茫然而空洞,似乎在做一场大梦。

        梦醒了,她依旧可以去吃一颗甜甜的汤圆,芝麻馅的,她最喜欢的口味。

        二哥哥说奶奶是脑溢血,正在抢救,顿顿,又补上一句,一定会没事的。

        新月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一语不发。

        水泥的楼梯间阴冷,二哥哥坐在她身边,轻轻揽住了她,又挪了挪,离她近了些,紧紧挨着,似乎想传输过去多一点儿的暖意给她。

        新月从温暖的被子里爬出来,空气微寒,她慢吞吞穿好背心、毛衣、校服,然后是裤子、袜子。

        推开卧室的门,客厅里还是昏昏暗暗的,寂静无声,新月打开了灯,按钮轻而脆的一声,室内登时一片明亮,她看到饭桌上用保温锅倒扣着一盘蛋炒饭,用手试了试,还温温热,应该是不久前妈妈赶回来给她做的早餐。

        奶奶一直昏迷,一直没有醒过来,爸爸妈妈也一直陪在医院,三天了,还是五天了?时间对于她来说是混乱凝滞的,新月已经记不清楚。

        她按部就班地洗脸刷牙,坐下来吃蛋炒饭,然后换鞋,背好书包,关灯,开门,关门,没有回头。

        室内重回一片昏暗。

        下了楼发现单元门口站着一个人,臃肿的黑色羽绒服穿在他身上一点儿也不难看,依旧是高瘦挺拔的,新月微微抬头看他,看到辛烨的眼睛在阴天的晨光里黑得宛如一池墨。

        辛烨从几天前就一直在楼下等她,跟她一起上学,和她一起放学。不落一节早读,也不逃一节晚自习。

        就好像重新回到了初中那段时光,唯一不同的是,新月始终沉默,而辛烨也没有特意找话题和她说话,他们一路安静地走过繁华的街道,走过早晨热气腾腾的路边摊和车流拥堵的马路,直到走进德馨高中,辛烨把她送到1班门口,开口说了声再见,新月才轻轻点头,转身离开。到了放学时,依旧如是。

        只有一次,辛烨好像有点动了气,晚自习下课已经九点半多,马路两旁的路灯暖暖地映着,灯光将枝头的树叶照得清晰发亮,人的脸庞被淡黄的光晕成了蜜色,柔和而安宁,走读骑车回家的学生声音朗朗,有笑声由近至远,随风携着车上的背影远去。

        辛烨低头在手机上回复着什么消息,像察觉到什么忽然一抬头,只看到对面一辆逆行的电动车疾驶而来,亮着大而刺眼的车头灯,圆球般直冲而来。

        而新月就迎着那光,不躲不避,生生就要和那辆电动车撞到一起。

        辛烨猛然一个错身将她拽到了人行道最靠边的位置,马路牙子拌了他们一下,踉跄了好几步才堪堪站稳,辛烨的脚踝蹭到了树根,磨起一大块皮,他慌忙先低头去看新月。

        空空茫茫的表情,似乎根本没意识到方才都发生了些什么,她抬眼时,辛烨原本要骂人的话冲到了头顶,又渐渐回落,一点一点从舌尖退了下去。

        新月的眼睛依旧清澈,黑白分明,只是那清莹莹的眼眸里有浓重的哀伤,哀伤到泪水都无处隐藏,无处可落。

        她始终没有掉泪,辛烨原本抬起的手慢慢收回身后,攥紧了手机,过了好一会儿,两个人才继续往前走,辛烨将新月的手握在手心里,一路没有放开。

        第二天,新月发起了高烧,她迷迷糊糊中听到辛烨和孙奶奶焦急的声音,然后一个并不算宽阔却很温暖也很安全的背将她背到了小区外的诊所,淡淡的消毒水味道让她昏昏沉沉睡去,却总也睡不安稳。

        有一双暖和粗糙的手蘸着酒精在擦她的胳膊和脚心,那双手太温暖了,像极了奶奶,新月拼命地去抓,却无论如何也抓不到。

        死。死亡。

        那个一直压在心底最深最大的恐惧,终于在这一刻倾然爆发,她准备了那么多年,拼命追赶时间,拼命努力,拼命提醒自己去做得更好,变优秀变坚强变强大,还是跑得慢了。

        她终于哭了出来,泣不成声。

        她烧了一天一夜,退烧后的当天,妈妈带回医院里的最新消息,医生说奶奶危险期已经过去了,可是人没有醒过来,奶奶陷入了漫长而难挨的昏迷,会不会醒过来,谁也不知道。

        妈妈说这话时脸上并没有多少喜色,新月安静坐在沙发上,看到妈妈满脸憔悴,黑眼圈又沉又重,她和爸爸已经在医院里熬了好几宿了,新月盯着茶几上奶牛花纹的马克杯发呆,盯到眼睛下了大雾。

        她情绪短暂地波动了几秒,忽然又慢慢地一点一点想到,奶奶的昏迷对于她的儿女们来说,并不是一件多值得高兴的事情,死亡是骤然的疼痛,而昏迷是漫长的折磨,无论是对病人,还是对家属。

        需要用钱,很多很多很多的地方都需要用钱。

        住院、用药、陪护还有时间、精力,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像一场无望而没有盼头的长征,因为脑溢血患者苏醒治愈的机率很小很小。

        妈妈回卧室休息补觉了,许久许久,新月才动了一下,她紧紧咬着牙,安静低下了头,眼圈晕色般悄然红了,身体在轻轻地颤。

        她不管,她也不绝望,对于她来说,这就是好消息,奶奶终究是没有离开,只要没有离开,就还有希望,她就还有奶奶。

        第二天下午,她跟着妈妈一起去了医院。

        刚走到病房门口,就听见里面隐隐传出来争吵,声音很熟悉。

        妈妈和她的脚步同时顿住,停下。

        “言忠心,你要辞职?我告诉你想都别想,辞职了喝西北风去吗?”

        “大哥大嫂现在都忙不开,只有我算个清闲,大货的活也不”

        “你趁早死绝了这个念头,你辞职天天伺候她吗?我怎么没见你对自己老婆对自己闺女这么好呢?我告诉你,你妈不是你一个人的妈,你急着表那份孝心做什么!?”

        “我真是受够你们家了,老大两口子十年八年的在外面,屁都不管一个,孩子丢给老妈,老妈丢给你。好,终于滚回来了,滚回来没几天你妈倒了,怎么,现在这架势是要两家平摊吗?两家平摊我都觉得亏,你还打算辞职专门照顾你妈?你是有多喜欢自我奉献自我牺牲?怎么不奉献到自己闺女身上,没见你对孩子的学习多上心。我跟你明说了,言忠心你要敢辞这个职,咱俩明天就去离婚,各过各的,你爱怎么样我都不拦你。”

        “我这不是跟你商量,还没定,你说话这么急干什么。”

        “呵,我说句不好听的,你大哥在国外这十多年,他一点儿事也没有,你妈有个头疼脑热,灯泡坏煤气坏的,哪次不是你去弄的?现在回来了,就应该他们一家伺候,跟我们没关系了,我们孝心早尽完了。”

        “媳妇儿,话不能这么说,我妈怎么说也是赛赛的奶奶,你不”

        “别跟我提这个!提这个我更来气,你自己抹着良心说说,你妈对新月和赛赛是一样的吗?那心都不知道偏到哪个半球去了,从以前到现在,我懒得计较而已,哦敢情赛赛不是她孙女啊,我怎么没看见她对我们赛赛那么好?同样是孙女就这么偏心啊,我们赛赛差哪儿了?”

        “你小点儿声,又扯这些做什么?”

        “我声音大怎么了,怕人家听见啊,心虚啊?”

        “言忠心,你别忘了,当年你娶我的时候,你们家给了多少彩礼?我妈又给我添了多少嫁妆,满兜咣当响到现在,还大言不惭地要辞职去伺候你妈,我不说别的,就说点儿实在的,知道现在治病多贵吗?我爸我妈双职工每个月拿七八千的退休金我都不敢辞职专门顾赛赛学习呢,你妈有什么?退休金也没有”

        新月妈妈感觉自己的手被一只柔软的小手越握越紧,那只小手的掌心到指尖冰凉冰凉,她低头,看到了女儿面无表情的脸和紧抿的嘴唇。

        她们站在病房外,声音断断续续钻入耳底,新月妈妈忽然不再想听了。

        她叹了口气,带着女儿转身,向医院外走去。

        外头夕阳渐沉,晚霞似海,奔流翻涌,霞光落在身上,绚烂而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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