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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饮


乌云蔽月,竹林间粘稠的血腥气被隔绝在药庐之外。檐角下风铃晃荡,依旧静好得恍若不知外间发生过的翻天覆地。

        须纵酒和万钰彤一前一后拨开雾气飞掠回到前庭,扑鼻而来的药香能短暂抚平他们的心绪。但他们心焦地发现,谷云间仍不知去向。

        须纵酒撞开药室的门,小心翼翼地将怀中的殷梳放平在榻上。她双眸紧闭,或许是沿路的颠簸和经脉中压抑不住的疼痛令她无意识地蹙了一下眉。

        万钰彤查看了一下她并不乐观的情况,对须纵酒当机立断道:“你留在这照顾小梳,我出去四处找找谷药师。”

        她如同一阵风一般离去,须纵酒单膝跪在榻边,他用内力探入殷梳的经脉中,感受到她体内几乎倒行无秩的真气。

        他有些颓然地闭上眼睛,眼前出现的全都是刚刚竹林里殷梳决然转身的那一幕。她是极致燃烧的烈火,而他此刻竟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焚烧殆尽后濒临破碎。

        片刻后他站起身来,转身朝背后堆满丹药的桌案走去。他也曾粗略学过一些药理,也见过殷梳之前那瓶她师父为她配的丹药。他得尝试着在药室里找到谷云间之前为殷梳压制毒性的丹药,在万钰彤找来谷云间之前为殷梳缓解痛苦,也能再拖延一些时间。

        事急从权,擅动药室之过之后再向谷云间请罪。

        他先是翻出了两株灵草,尝了尝确认安全后捣碎了小心地给殷梳喂了进去。

        她的面容舒缓了些许,但翻涌混乱的内息并无任何变化。

        他心急如焚,转身又在药室里翻找了许久。

        他找出来许多丹药,有的他不熟悉或药性过于凶猛,他不敢给殷梳服用。而有的他小心尝试反复确认后喂殷梳服下,但效果甚微,她的脉息依旧翻涌不平。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须纵酒虽竭力维持着心境的平和,但他手心已经不自觉涌出细密的汗珠。忽然一个手滑,掌中瓷瓶不慎滑落滚到了桌底。

        他扶着桌面俯下身去拾,眼尾不经意地一扫,看到桌下竟有一个不起眼的夹层。

        他一怔,伸出手指探了过去,从揉成一团的巾帛间掏出仿佛是被人随意塞进来的一只木碗。

        他端着这只明显有使用痕迹的木碗借着烛光查看,碗底有一摊深褐色的痕迹。伸手进去觉得触感有些滑腻,像是什么汁液凝固留下的膏体。

        明显是还没来得及收拾的夹层以及这只木碗,和谷云间一丝不苟的作风极为相悖。

        直觉和经验都告诉须纵酒,这里面必定大有文章。他抬起手指放在眼前细细查看,那深褐色的东西在他指尖慢慢化开,然后他又闻到了那股熟悉的腥味。

        他怔忪地看着自己的手指,这真真切切的感觉都在提醒他之前多次在药室闻到的甜腥味都不是幻觉。

        他突然想起了更多事情。

        在临安摧心肝夜袭闺阁小姐取血和脏腑,究竟有什么用途?

        他们从郸江回来时发现谷云间气血亏虚得很厉害,而在这之前他为殷梳压制了一次不由人,这两者之间有什么联系?

        他心绪起伏非常,险些要握不住这只木碗。

        然后他想到了更远的事情。

        那日在临安远郊,被不由人操控的殷梳抓住他心口后,在紧要关头究竟是如何恢复的那一点神智?

        须纵酒呆立着,双眸失焦地看着跳动的烛火。一阵冷风从半开的窗户钻了进来,他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

        他连忙将窗户合上,又俯下身将殷梳被风吹起的发丝撩到耳后。

        他静静地看着殷梳的睡颜,然后缓缓地低下头,看到自己心口的斑斑血迹。

        刚刚殷梳不由人再次发作时靠在他的胸前告诉他感觉好多了,可能其实并不是安慰他。

        他回身从药桌上取了另一只干净的木碗回到榻前坐下,左手一挥,摆在桌上的穿柳刀应声而起。

        刀风掠过,随即落在他脚边,刀身沉沉插入地下。

        与此同时他的掌心裂了一道触目惊心的口子,血液汩汩而出一滴不漏地被接在了他手中的木碗中。

        整个过程中,须纵酒一瞬不瞬地看着殷梳。

        他清楚地看到当他掌心皮肉绽开,鲜血喷涌而出时,殷梳紧紧合着的眼皮动了一下。

        他不再迟疑,伸手垫着殷梳的后背端着木碗喂殷梳饮了下去。

        殷梳整个人置身黑暗。

        心神浑噩间,她感觉身边忽然浮过来一股奇异的甜香味。

        这股香味像一把利刃将她生生劈成了两半,一半如久旱逢甘露般疯狂叫嚣着,这诡秘而馥郁的气味纠缠着她这一部分的心神。而另一半的她拼尽全力抗拒着,直到恍恍惚惚间感受到唇间涌入的热流,如一股烧红的岩浆坠入后肆意灼烧着她的身体。

        在经脉间冲撞的附骨之毒渐渐平复,她在一瞬间同时体会到了解脱般的平和及极致的痛苦。

        她无比渴望得到更多,但逐渐回归掌控的神思本能地开始抗拒。

        她终于挣开了眼睛,然后惊恐地看到眼前空了的木碗:“不——!”

        须纵酒见殷梳乍然醒来,总算松了口气。但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只见殷梳瞪大眼睛一手扶着床榻往后缩了两步,一手猛地将木碗掀开。

        木碗哐啷飞了出去,在地上旋了两圈才归于平静。

        她抱着自己的膝盖缩在角落里,眼睫低垂着不去看须纵酒。

        须纵酒看着她战栗的肩膀,坐在她身边轻声问:“怎么了?已经没事了。”

        殷梳半张脸埋在膝盖里,她眼前的黑霾逐渐散去,周身真实的触感提醒她她是真的醒了过来。

        但她恨不得眼前这一切还是一场梦。

        良久,她才闷闷地开口:“现在你总算知道了吧?”

        她的声音轻的像自言自语,须纵酒以为自己没有听清楚,朝她确认道:“什么?”

        她把下唇咬得发白,厌弃地自嘲:“你知道我是一个什么样的怪物了吧?”

        须纵酒分不清内心针砭般的疼痛是源于施毒者的愤怒更多还是源于对殷梳的怜惜更多,他伸手过去,殷梳却受到刺激般弹了一下避开了他的手。

        他沉默片刻,转过身和殷梳并肩坐着。他刻意朝里侧挪了挪,直到完全不遮挡一丝烛光,灯火彻亮径直照进了她蜷缩在的小角落。

        须纵酒侧过脸,轻柔而坚定地开口:“我没有那么想。”

        殷梳目光迷惘地看着自己的双手,语不成调:“我就是一个……一个不靠……靠……就不能活下去的怪物。”

        “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他咏出先人警句。

        闻言殷梳缓缓抬头看向他,眼神闪动。四目相对,他又说:“都过去了,况且错的并不是你。”

        殷梳嘴唇蓊动,她的眼神落在须纵酒手掌触目惊心的伤口上,半晌才开口:“疼吗?”

        须纵酒看着她摇了摇头,他握住手心将那道伤痕悄悄藏了起来。

        他斟酌词句,缓缓道:“过去那些痛苦的事情如果一时难以放下,你可以偶尔沉湎,但不能停留太久。”

        他知殷梳心思机敏,而他们之间的默契也只需点到这里。他无须再多说下去,不会给殷梳再多加负担,而她自然也会懂。

        果然殷梳很快平静了下来,她开口:“敛怀,我想一个人待一会。”

        须纵酒点头,他起身准备往外走:“我就在庭中等你,你随时都可以叫我。”

        就在他下榻走出一步时,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响动。一股大力朝他撞了过来,是殷梳慌忙从榻上挣扎着起身扑了过来,她双手紧紧地箍住了他的腰,脸埋在他的后背里。

        她突然改口:“敛怀……敛怀你别走……”

        须纵酒一怔,他感受到身后人的颤抖,忙连声回答:“我不走,不走。”

        他按在她放在自己腰际的手上,问:“怎么了?”

        “敛怀,其实我一直都很害怕会被你知道。我还经常想我要怎么瞒着你这件事……都怪你太聪明了,不然我才不会叫你知道!”她嘟囔着,语气中带着一股怅然的得意。

        说完后她仿佛卸了一口气,整个人松泛了下来,她又问:“你说我是不是很坏?”

        须纵酒感觉心脏被人狠狠地敲了一下,他转过身,轻轻扳着殷梳的肩膀,承诺道:“如果你不喜欢的话,今后我不会再提这件事,也不会同别人提及。”

        殷梳怔怔地抬头看着他,他经历了这一天的苦战,以及刚刚的自伤,他眼角难掩疲惫,嘴唇也因失血而泛白,但这一切都未曾减淡一分他这世间罕有的好颜色。

        此刻他立在她面前,君子如风,每字每句都重逾千金。

        对殷梳他从未失言过。

        殷梳有些不管不顾地扑进他怀里,再次重重地箍着他:“我不管,敛怀你别离开我,你不能离开我……你答应我不管发生什么你都不能离开我!”

        “我不会的,当然不会。”他一下一下抚弄着殷梳后背的长发,仿佛抚平了她的忧懑与不安,“我永远都在你看得到的地方。”

        他们靠在一起又说了一会话,殷梳终于经不住这一番来来回回的折腾,重新沉沉地睡了过去。

        须纵酒动作轻柔地帮她掖好了被子,轻手轻脚地准备离开。

        他刚转过身就顿住了脚步,顺着敞开的门他竟然看到谷云间正立在庭中,他寒袍披霜,目若幽潭地看向药室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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