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风飘絮[万钰彤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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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面上蒸腾着雾气,湖面映着天光云影,四面围簇着的蓝雾树花苞盛放。朝霞透过云层直射下来,湖面和整片花海泛着一层金色的光晕。一个小小的身影正站在岸边,抬着小脑袋望着湖心光影弥散的角楼。
重叠的蓝楹花流光溢彩,临水的轩窗被遮了一半,另一半映出一个婉娩的影子。
时间静止,忽然湖面上起了一小阵风。
“二小姐,该回去了。”一旁的女使瑟缩了一下,上前伏在那小女童耳边小声开口。
万钰彤瞥了她一眼,心里想的却是原来不止是她一个人觉得万家堡安静到会令人不自觉地压低声音说话。
但她没有理会女使,只是继续扯着脖颈看向高高的角楼。她仿佛已经习惯了在窗下这样眺望,除了这扇窗阑之外万家堡也再也没有别的风景好看了。
窗边的那抹倩影听到了底下的动静,探出身就看到了丛花间站着的小小身影。
万钰彤目光追随着从角楼款款走出的袅娜女子,她是那般纤尘不染,皎若无意落入尘寰的仙娥,幽若山水间的一缕烟岚。
女使见到这女子现身先是张开了嘴,却没敢出声唤她。待这女子走近,女使便后退几步,垂下了脸也不敢再看她令花海都黯然失色的月映霞姿。
女子蹲下身看着万钰彤,伸手抚过她的发髻。
离开角楼后,女使忍不住好声开口劝道:“二小姐,以后这霜雪阁最好还是少来,家主他们都不太喜欢你总来这边。”
万钰彤稚嫩的音调中透着一股冷意:“我来看自己的娘亲也不对吗?”
女使不敢再说话,两人一前一后又走了几步,万钰彤扭过头朝她露出一个孩子气的笑,见刚刚自己的话并未真的冒犯到她女使才放下惴惴不安的心。
前院寂静,但路过厅堂时却看到里面乌泱泱地坐满了人。万钰彤扫了一眼,发现她的父亲和叔伯都在,而端坐在正中蹙眉盯着她的便是万家的家主、她的大伯万徇。
万钰彤朝他们行了个礼便目不斜视地走了过去。
她走过门前后果然听到厅内传出窃窃私语,她全都充耳不闻。她早就知道在这些叔伯嘴里,都是用“那个孩子”、“那女娃”来称呼她的,起码她大伯万徇当着她的面都是这样叫的。
他们一贯都是这样,以为小孩子什么都听不懂,所以说什么话都肆无忌惮。
叔伯们这样就算了,可是就连她的父亲万钺也总是缄口不言,很少反驳他们。
和他的沉默对应的是,从有记忆开始她也从来没有听到过娘亲开口和万钺说过话。万钰彤心里这样想,但也没有多畅快几分。
“钰妹妹!”
听到身后急切的唤声,万钰彤顿了脚步,转过脸已经是一张娇憨的笑脸。
来人很快跑到她面前,身后女使行礼:“大少爷。”
“钰妹妹,早上我去找你却哪里都没寻到你。”比她高一个头的小少年双目炯炯看着她,他是大伯的独子、也是未来的万家家主。
“景臣哥哥找我有什么事吗?”
万景臣被她注视得微微错开眼神,柔声问她:“没什么大事,就是后山要换一批花种,想问问你都喜欢什么颜色。”
万钰彤没想到是这样一件小事,她几乎毫不犹豫开口:“蓝色吧。”
万景臣听到这个答案一愣,他立即想到了别的地方,笑容淡下去了几分。
万钰彤恍若无觉,她烂漫地笑着又补充说:“我喜欢蓝色。”
很快她便如愿在后山也看到了蓝色的花海,但霜雪阁那边的蓝雾树却被拔了个干净,连霜雪阁的门匾也被仆役们架着梯子取了下来,不被珍视地随手丢在一旁地上。
万钰彤闻讯急匆匆地赶来,错愕地望着满地的狼藉。
角楼门扇大敞,帘帷被风卷到半空翻飞着,屋内像个日光照不进去的一眼望不见底的黑黢洞穴,那面窗牖上原本就若有似无难以捕捉的影子也已经彻底消散了。
万钰彤不敢置信,她踉跄地往前跑了几步想更清楚地辨别眼前这一幕不是幻象。
四周的仆妇想拦着她,但他们瞥着一边纹丝不动的身影,只能张着手臂虚挡着不让她冲到角楼里去。
顺着他们的眼神万钰彤才察觉到驻立一旁的另一个人,这个背影理应是她最熟悉的,但哪怕他们才隔着这么一点距离万钰彤却都不能笃定地喊出那个称呼。
万钺不知已经在这里站了多久,久到几乎要融入到刚好摆在他身侧他亲手雕刻的栩栩如生的石像堆里。但他并非对周遭发生的事情都无知无察,此刻他终于转过身来,神情寡淡、滞默却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万钰彤。
万钰彤微张着嘴也有些呆愣地看着他,他们相对无言,此刻的沉默比平日里的还要更难堪一些,仆役们更是大气都不敢出。
万钺看她的这目光幽深,万钰彤甚至从中觉出了几丝阴郁的憎意,这令她所有的声音都被封锁在喉咙里。
他们僵持了许久,万钺才开口:“她走了,连你也不要了。”
他的面容眉眼像是覆着一层冰霜,而声音更冷,从牙缝中挤出这句话后再也不多看万钰彤一眼便拂袖而去。
万钰彤瘦弱的小身板剧烈地颤抖了起来,直到万钺走出很远她才松开屏着的呼吸,她仰着头看着洞开的窗扉,从此以后她再也不用来这里眺望了,或许……也是一件好事。
伐了这四周的蓝雾树之后,霜雪阁也接连被拆得片瓦不留。过了不久,连这整个湖都被填平了,只在山丘上留下了一大块光秃秃的伤疤,但是等来年春天便会重新绿草如茵,不会再留下任何痕迹。
万钰彤从女使嘴里断断续续听了这些消息,又意兴阑珊地去看了两眼之后就再也没有去过了,她改换成了去后山发愣。
这里新移进来的蓝雾树也开花了,只是最好的春时已经过去,秋意渐浓,这些草木眼看着也将要凋敝。
万钰彤靠在一块青石后,听到身后传来窸窣的声响。
万景臣从树后走了过来,他牢牢盯着万钰彤,眼底含着两分担忧,但更多的是审视和极淡的不虞。
“钰妹妹,你最近看起来兴致不太高。”他问得很委婉。
万钰彤瞥了他一眼就转回身,万景臣走到青石前和她并肩站着,万钰彤缩了缩手臂,不着痕迹地离他远了一些。
她不经意发问:“好些天没见到大伯他们了,是有要紧事让他们在外面逗留了这么久吗?”
万景臣踌躇片刻,含糊回答:“是有些事要办,但是父亲他们应该没多久就会回临安了。”
万钰彤点头附和:“看来是件大事,连我爹爹也去了。”
万景臣却还在迟疑,万钰彤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他依然没有主动开口告诉她出了什么事情。在他眼里即使万钰彤是家族中的身份尊荣的二小姐,但是江湖中的大事并不需要她来费心。
万钰彤垂下眼,有些意味不明地幽幽开口:“他不会也不回来了吧?”
万景臣闻言一怔,联系近日发生的那件事他立即敏锐明白了万钰彤这样沉闷的原因——
她刚失去母亲,不想再失去父亲了。
他侧过身朝她深深地看了过去,她下颌清减,眉眼上笼着一层化不开的郁色。
这一瞬间他心中的疼惜终于胜过了其他顾忌,万钰彤的生母一直是万家堡众人不愿意宣之于口的禁忌,尤其还是在眼下这么尴尬的节骨眼……那个女人从万家堡消失对于万家大部分人来说都是乐见其成的,他自然也是这样想,甚至还为万钰彤感到由衷的高兴。
但他没有想到万钰彤竟这么长时间一直沉湎在这份悲伤中,他作为兄长不能再放任她这样下去,他原本准备今日哪怕疾言厉色也要点醒她。但他刚刚又意识到,她到底只是一个孩子,他应该给她一些时间来接受这一切的。
他这样想着,柔声开口向她解释:“你不要多想,之前是平陵山那边出了点小事,所以父亲和四叔早些日子都出发去了郸江。后来没想到局势变得有些棘手,所以二叔和三叔才也赶了过去。”
“平陵山?”万钰彤若有所思,平陵山药谷被公认为世家之首,她知道叔伯们心里都是极不服气的。这次这样倾巢出动,难道他们终于要直接动手取药谷而代之了?
万景臣不知她心中所想,爱怜地继续劝慰着她:“你不用担心,父亲会处理好一切的,二叔很快就会回来了。”
万钰彤没有太多反应,她呐呐地点了点头,垂下眼睫遮住了闪动的眸光。
觉察到万景臣前后态度巨大的转变,她内心忍不住冷笑了起来。
万景臣自以为掌握了她的想法,殊不知她也在窥见他的内心。
可是他们还尚在稚童的年纪,他们还是一对骨血至亲的堂兄妹啊……为什么他们不能彼此坦诚,却要拐弯抹角的、彼此猜忌着,活生生成了他们的父辈的样子。
万钰彤仰起头看他,靛青的花瓣飘落在他的肩头,而少年仿佛毫无觉察,只是关注地看着她没有抽出手去拂开。
或许他是万家堡里最后一个真心关切她的人了。
“景臣哥哥,我娘亲她为什么会不要我?”
万钰彤的声音自杳渺处响起,她带着几丝期待地盯着万景臣的脸,期待着能听到她想要的那个答案——
快说、说她没有抛弃我。
面对万钰彤突兀的发问,万景臣没有立即回答
但不过片刻沉默后,他轻扯嘴角笑着允诺:“没关系的,我会一直陪着你。”
听到这个回答万钰彤非但没有露出深受感动的表情,她无法自控地往后倒了一步,身后那块青石支撑着她的身体,但同时冰冷彻骨的寒气也从后背透到了心底。
她定下神后避开了万景臣扶过来的手,怯怯地开口称吹久了风不太舒服,敛起双袖转身匆匆离去。
脱离出万景臣的视线后,她跑得愈来愈快,差点把绣屐甩了出去。路过的女使在她跌倒前扶住了她,面色发白地问她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搀着要把她送回自己的院子里。
万钰彤定定地看着她们,兄长冷漠,叔伯寡情,女使们对她也只有惧怕。
她任由她们拉扯着自己回到了院中,沉重的大门落了下来,光线被隔绝,黑暗中她只能听到连绵的雨丝拍打着屋瓦发出令人烦闷的不知何时才能消停的声音。她隐藏在这淅沥的雨声里,蜷缩着身体将脸埋进了膝盖里。
后山再次覆上新绿的时候,她的父亲和叔伯们终于凯旋归来了。
他们连日奔波一路风尘仆仆略显疲态,但每个人脸上都难掩笑意。因为自此江湖中再无平陵山药谷,万家堡距离九天揽月又近一步。
他们回到临安后,平日里进出更加匆忙了起来。连平日里深居简出的万钺都开始和她的三叔四叔频繁走动,不知道在谋算一些什么事情。
万钰彤没太把目光停留他们身上,因为她终于又找到了更值得上心的事情。新年刚过,她全身筋骨开始长开,终于到了适宜开始习武的年纪。
她兴冲冲地提着小木剑跑到演武场准备和万家堡的小弟子们一起从基本功练起,但是刚到次日,带他们练武的师父就面带难色,一早守在庭前将她阻在门外。
万钰彤不敢置信,但若无人授意这些人也不敢这样对待她,她不得不去找万钺。
万钺一看便知晓她的来意,他眼皮都没有掀地淡淡开口:“你一个女儿家,确实没必要也跟着成日舞枪弄棒的,不练就不练吧。”
万钰彤虽料到会有这样的结果,但她实在不甘心,走上前去争辩道:“爹爹,可是我想练武,而且我们万家是武学大家,我身为万家人若连自家的功夫都不精,传出去岂不是令人耻笑?”
万钺不为所动,嗤道:“谁敢取笑我们万家?”
见他油盐不进,万钰彤只能忿忿离去。她出门迎面撞上了万钺身边得力的年轻管事,这庞管事见她神情恹恹的样子立马明白过来她来找万钺为的是什么事,他躬下身怜爱地看着万钰彤,开口替万钺解释道:“是家主下令不允许您习武,二爷也没有办法。”
万钰彤咬着唇,眸光渐渐黯淡了下来,果然是这样。
这大半年发生的事情,叔伯们再怎么对她遮掩也还是有风声吹进了她的耳朵里。平陵山药谷覆灭了,其中有一个原因是一直和药谷唇齿相依的绛都春祁氏和苟延残喘的玄罗神教余孽勾结在了一起。众世家赶到平陵山没来得及救回药谷,只是将魔教余孽尽数歼灭了。
旁人都是这么说,她也只能这样听了,药谷到底是没有被救回来还是如何,也和她没有什么关系。
但是其他人都觉得有关系。
万家堡把这件事藏得很隐秘,外面的门派都不清楚,除了她最亲近的几个叔伯之外连万家自己的弟子们都以为她这位二小姐生母不详、或许只是某个女使生下的孩子。
只有她自己清楚、她的叔伯们也很清楚,她身体里流着一半祁氏的血脉。
事到如今万徇是不会允许她学万家堡的功法的,就算她去找万徇也只会自取其辱。
可她不能就这样认命,他们今天不同意还有明天。就算一直拦着她,她还可以去偷学。她必须要自己抓住这些可仰仗之物,即便要耗费许多年也不会后悔。
她甚至又去找了万景臣,希望由他出面或许可以说服他的父亲。但万景臣只是诧异于她的执着,温声软语地安慰她、承诺她不用习武自己也会保护她,她失望而归。
她表面上仍然是万家堡光鲜亮丽的二小姐,她的叔伯和堂兄他们除了不允许她习武之外,鲜亮的衣帛、贵重的首饰流水一般地送进她的屋子,像是在用心装点一只美丽的雀鸟。但这只雀鸟仅能被养在笼中,供人观赏,也不允许留有锋利的爪子。
她这一隐忍就是许多年,万徇对她的严防死守没有改变,但是旁的一些东西微妙地改变了。万家堡在武林中如日中天,但叔伯之间日益龃龉不断,还有其他的旁系也一直对家主的位子虎视眈眈,万家堡上下风云暗涌,万钰彤觉得机会来了。
这一日万徇遇刺,就在快抓住刺客的时候,趁着人仰马翻,万钰彤悄悄地在地上摸了一把刺客的刀狠心往手臂上一划,留下一道鲜血淋漓的口子。
事后三叔来探望她的伤势,看到他目带疼惜,万钰彤又提起了练武的事情。
万钧眉头微皱,他没想到这件事万钰彤竟能坚持这么多年。看着她的那道伤口,他的内心动摇了。
万钰彤垂着头掩着眸色:“叔叔不能保护我一辈子,若我哪天又落单了该怎么办……我真的很害怕。”
万钧沉默良久,终于长叹了一口气:“等你伤口好了,三叔教你一套功夫。”
万钰彤心中狂喜,她伤口甫一愈合她便依照约定去找万钧。但万钧交给她的秘籍里只有五招,她有些难掩失望。
但万钧保证:“只要灵活掌握了这五招,足以应付寻常宵小。”
万钰彤想了想便郑重地接过万钧给她准备的秘籍,这些年虽然她零零碎碎偷偷记了不少招式,但这是她第一次真正能摸到练武的门槛,已经来之不易,怎能好高骛远。
她如获至宝地捧着秘籍避着人练功,万钧抽时间定期来指点她。
挑出这五招万钧的确是费了一番心思的,这一套功夫既适合初学者,又有一番玄妙。
到了约定的时间,万钰彤迫不及待地折了根花枝给他展示剑招。剑舞毕,她顾不上擦拭额前的热汗,兴冲冲地开口:“三叔,我这样练对吗?”
万钧定神看着她,脑海里还不断回想她方才体迅飞凫的身姿,他只觉得可惜、太可惜了……
他竟从不知道他的二侄女竟这般得天资眷顾,方才他一眼就能看出若万钰彤能和万家其他弟子一般从小顺风顺水地练功,前途必将不可限量。
他内心百感交集,一时间竟不敢直视万钰彤充满期待的眼睛。最终他心一横,鼓励她道:“不错,就是你尚不熟练不能完全融会贯通,还需勤加苦练。还有就是内功心法也要一并练起来,不能忽略基础。”
万钰彤喜出望外,听万钧的意思是还要额外教她万家的内功心法了,她连连应允,回去后练习得更加刻苦。
但天下无不透风的墙,时间一久,万钧私下教她功夫的事情还是传了出去。
第一个沉不住气怒气冲冲上门来质问她的人是四叔万钟,比起他的怒不可遏,万钰彤平静很多。
她垂着头接受万钟对她的指责,等他中间歇口气的时间,才面容苍白摇摇欲坠地开口:“不允许我练武是大伯的命令,难道我们就要这样唯他的命令是从,一辈子都要仰大伯鼻息吗?”
闻言万钟惊愕万分,他不由得被牵引着细想了一下万钰彤这番话。
瞥见他瞬间青紫交接的脸色,万钰彤又幽幽追问:“还是四叔觉得是我低贱,不配练万家的武功?”
这句话如火上浇油,万钟霎时一股勃然怒火直冲百会,他伸手摇晃着万钰彤的肩膀问她:“你是二哥的女儿,怎么可能低贱?是哪个不长眼的在你面前嚼舌根了?”
万钰彤吃痛,柳眉微蹙沉默不言。万钟见状松开了她,在屋内焦躁地来回踱步。
最终他还是一跺脚,说:“罢了,不就是练了些傍身的浅显功夫,也值得那些人大惊小怪!”
暴怒之下他鼻孔出着粗气,冷哼一声:“万徇算个什么货色,三哥乐意教你,也轮得到他指指点点!”
由始至终万钰彤安静端庄地坐着,直到万钟踏着沉沉的步子离开后她才抬起面无表情的脸,她明白这算是渡过了一个难关。
可若要达成想要的,要做的还远远不够。
旁人总喜欢将她比作极妍的繁花,可她若真如那花蕾,再绚丽也不过要被禁锢在枝头。而零落后,水往何处走,落英便只能随波逐流去。
她需得要做到能自己决定往哪个方向走。
万氏在外行走之时倒是古道热肠,时常会顺手了结些不平之事,时间长了攒了个侠肝义胆的好名声。临安民众渐渐形成了依靠,有时遇到棘手难缠的事情便会选择向万家堡求援。
万家堡会应声先派出些年轻弟子去探清情形,也当做是给弟子们的历练。
万钰彤长年枯练那一套剑招,还从未有过实战,不知道自己练得到底如何。她也想跟着出门去增加一些阅历,只是不出意外地她再次被挡在门内。
她竭力维持着平静地又找到万钺,问他:“为何堂兄和其他弟子都可以去,我不可以?”
万钺古井无波:“你是女儿家,抛头露面成何体统?这些芝麻绿豆点的小事对你又有何增益?”
万钰彤目光有一瞬间的空茫,她哆嗦了一下错开眼眸看向窗外,一眼便认出万钺书房的这扇窗户竟正对着从前霜雪阁的那个位置。她仿佛被灼到一般,又把眼神移了回去审度着自己的生身父亲。
时至今日万家堡内的局势已经截然不同了,万徇仍是家主,但三叔和四叔都站在万钺这边,他二人已呈分庭抗礼之势,这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万徇也早已歇了去限制她的心思和精力,所以这些年限制她习武、禁止她外出闯荡的人,一直都是万钺。
万钰彤在心底一直还存有侥幸不愿意去相信的这件事情,如今已经再无遮掩地袒露在她面前。
不管万钺是不是生性性情淡漠,他们之间血脉的情分真的生分至此,甚至还掺杂着千丝万缕盘根错节的恨。
没有错,那就是恨。
“为什么?”万钰彤问。
万钺端坐在书桌后,他的手指缓慢地敲击着桌面,闻言剑眉斜挑着侧脸看着万钰彤,沉默不语地似乎没听明白万钰彤这没头没尾的发问。
灯火煌煌,将他们彼此的面容投落得明暗交错。万钰彤清晰而肯定地辨出,他一定是听懂了。
这份沉默停留了很久,万钺停下了叩击,毫无起伏地开口:“回去吧,你是二小姐,不要做这些有失身份的事情。”
万钰彤头也没回地走了,在书房门口她撞上了万钧和万钟。她朝他们匆匆行礼便径直离开,但待他们走进了书房后万钰彤又悄然潜了回来。
万钺喜静,书房四周未设人巡视。万钰彤隐藏在屋檐的阴影下,紧贴着墙边听着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屋里是她的父亲和二位叔父,她心里清楚她这样做实在是太冒险了,随时都有可能会被他们发现。
可是就在刚刚她迎面遇上两位叔叔的时候,万钧眸光闪动,似乎欲言又止,而万钟撇了撇嘴角拉着万钧疾步迈入了书房,这些反应实在是太异常了,肯定是发生了什么和她有关的事情。
果然,他们简单闲谈了几句后,万钰彤便听到万钧迟疑的声音:“方才我看到钰侄女从这里出来,她是不是来找你说想要出门历练的事情?你还是不允吗?”
书房内安静片刻,万钰彤又只听到万钺叩击座椅的声音。
她在死寂中屏息着,等待着万钺会如何回答这个她也疑问了多年的事情。
但万钺仍然没有出声,反倒是万钧又开口:“那件事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如今钰彤也长大了,她想要练功、想要出门闯荡,二哥何必还要阻拦呢?”
屋内又沉默了良久,万钰彤才听到万钟突然干咳了几声,她能猜到定是万钺面色太过难看,所以万钟才出声阻止万钧继续规劝下去。
紧接着万钺开口了,他的声音充满冷嘲与不屑:“要学那些做什么?学会本事也往外飞出去吗?”
万钰彤心跳都错了一拍,她木然地看着前方,用目光在虚空中勾勒出记忆中那些原本早该消散的影子。这一刻她恨不得放声大笑,这一切实在是荒唐透顶。可当她目光被耸立的青灰院墙阻隔住时,又忍不住想若是真的能飞出去那就好了。
书房里她的叔父自然也听明白了万钺指的是什么,或许是气氛太过尴尬,万钟不得不又站出来打圆场道:“二哥也不用这样想,钰彤毕竟是你的女儿,将来就算她和景臣成婚了,也是要出门待人接物撑起我们万家堡门面的。”
又是一道惊雷落在万钰彤身上,她的指甲掐在砖缝之间,泛白到发青的指尖已经浑然觉察不到疼痛。
“今天我找你们来就是为了商议这件事。”万钺公事公办般生硬开口,丝毫没有再纠缠上一个话题的意思。
他停顿了一下,冰冷地宣告:“大哥已经私下找我商量过这件事,我们已经谈妥,等两个孩子成婚后我就会和大哥一起收拾那几个不中用的堂弟,大哥也会把折梅令交到我手里。”
他就这样直白地表明了这场交易的本质,毫无要稍作矫饰的意思。
片刻后,万钟干笑两声:“这……是件喜事。”
万钧踌躇:“二哥方才和钰彤说了这件事吗?”
万钺干脆否认:“没有。”
万钟则不以为意:“三哥多虑了,先不说这自古婚姻大事本就应依从父母之命,况且我们的大哥为人虽不怎么样,但这个大侄儿才学品貌都算是上佳,总是没有亏待钰彤的,这难道不是一桩好婚事吗?”
万钧好似被说服了,他低声附和:“是、是门好婚事。”
万钰彤终于听不下去了,她想从屋檐边的阴影中挣脱出来,却扎入了更幽暗的夜色里。
夜间穿林的风如有实质地拍在她的胸口,令她的每一步都走得格外艰难。她漫无目的地走了一大圈却仍然在万家堡里,最终她无处可去,拖着双腿回到了自己的院子里。
远远地她便看到有一个挺拔的身影站在门边,似乎是在等她。
万景臣听到她的脚步声转过身来,或许是因为他重叠在夜色的阴翳下,显得面色有些骇人。见到万钰彤后他的眉头才稍舒展开,走上前柔声问她:“钰彤,你去哪儿了?”
万钰彤不着痕迹地往后仰了仰,抿着嘴唇没有说话。
万景臣端详着她的面色,迫不及待地与她分享自己的喜悦:“父亲和二叔正在商议你我的婚事。”
“堂兄是来通知我的吗?”
“什么?”万景臣以为自己没听清。
万钰彤垂首吸了一口气,然后换了一张笑脸抬起头来,佯羞道:“景臣哥哥同我说这些干什么?”
万景臣也跟着笑了起来,万钰彤又适时地问:“怎么会突然提到这件事?我以为我们都还没到定这种事的年纪呢。”
万景臣坦言:“是我总是催促父亲,既然是早晚都会定下来的事情,早日定下来岂不是更好?”
万钰彤语塞,但她此时的沉默被万景臣看成了矜持,他便自顾自地继续向万钰彤描绘他心中的美好愿景:“我们的婚事大约会定在来年春天,到时桃之夭夭,一定羡煞旁人。”
等终于将万景臣敷衍走后,万钰彤扶着门扇走进屋内。她制止了女使想燃灯的动作,任由黑暗将她围拢。
原来她这一生有那么多事早早都被定好,皆由他人,唯独不需要问过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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