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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7章


裴思渡没想到自己再一睁眼就到了神通七年。

        这时候他三十八岁,人已在洛阳。

        殿外下了雨,阴恻恻的,湿气顺着窗往殿里钻。内侍知道他畏寒,便将明堂的炭烧得旺旺的。

        此刻玉阶之下挤满了人,有些是宦臣,有些是官员,但他们无一例外,都是裴思渡手底下得阉党。

        这些人还留着平日的谄媚嘴脸,只是眼中满是惊恐:“老祖宗,羽檄说北疆的中山王曹莽也随之起事,此时大军已经直逼朔武,距洛阳不过百里。”

        “三十万边疆大军,三个能征善战的边疆王,他们手中还有皇子,老祖宗,咱们要不跑吧?”

        “跑?还能跑到哪儿去?”裴思渡靠在太师椅上,淡淡地瞥了他们一眼,道:“离了京城,你们这群没根的东西就是废物,没了皇上,狗挨着你们都嫌晦气。”

        他这一日似是没睡好,精神有些不济,听他们吵了半天,心里已经有些烦了。裴思渡等了一阵,见没人说话了,就挥了挥手,倦懒地打了个哈欠,“都散了吧,咱家乏了,此事容后再议。”

        底下人噤若寒蝉,他们面面相觑了良久,才各怀鬼胎地依次退了。

        裴思渡看着人走干净了,才起身将朱红袍袖上的褶皱抹平,他准备回房再睡上一觉,养好精神,等着叛军杀进洛阳来。

        可是他刚下了阶,身后便传来一声低唤。

        “亚父。”

        是小皇帝曹羡。

        他曹羡这一年不过十岁,坐在龙椅上脚都够不着地。

        裴思渡这些年将他养的很好,曹闵死后他几乎将自己的心力都放到了这个孩子身上,除了朝政之外,旁的所有东西都捧到了曹羡手中。

        曹羡此时睁着乌黑的眼睛看了他一阵,从龙椅上起身,匆匆下了阶,跑到裴思渡跟前,仰着头问:“亚父,咱们是不是要死了?”

        裴思渡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三十万大军直逼洛阳,他就是有通天的手段也使不出。死,是一定要死了。

        但是曹羡不会死。

        裴思渡摸了摸曹羡的头,道:“不是我们,是奴才,奴才命该如此,气数将尽了。可陛下是千金之躯,乱臣贼子不敢伤了陛下。”

        曹羡似是没听懂他的话,眼巴巴看了他一阵,忽而抱住了裴思渡的腰,有些悲伤地道:“亚父对我好,我不要亚父死。”

        裴思渡心头一颤。

        他犹豫了一阵,最终将曹羡的肩往自己跟前拢了拢,喃喃道:“阎王催命,不死不行了。”

        就在这一夜,北疆军入了洛阳城。那道厚重的城门不是被攻破的,而是里面的人自己放弃了抵抗,从内分崩。这一晚无人流血,只有紧锣密鼓的雨在连天倒。

        天正蒙蒙亮,麒麟府的校事踹开裴思渡房门,他一夜未眠,此刻已经穿戴体面,坐在正厅中央,居高临下地看着来人。

        掌印太监的朱红蟒袍衬得他面如冠玉,明明是快四十岁的人,瞧着也如二十七八的世家子一般矜贵。

        门外风雨交加,一道惊雷破空而下。

        裴思渡放下了手中茶盏,道:“走吧。”

        到明堂的时候雨已经停了,日出东方,天光大盛,新帝是个瘦弱的青年,一身骨头文弱纤细,像是下一刻就要被着衮服玉带压垮了。

        那双琥珀色的荔枝眼像是一潭死水,盯久了能从中看出一派瘆人的空洞。

        毫无帝王之象。

        裴思渡想,这也是个傀儡。

        曹羡是自己的傀儡,这位新帝就是宗亲的傀儡。

        归根结底,自己没能斗过曹家。

        “看什么看,跪下!”

        兴许是他的目光太放肆了,还没将新帝看清楚,就被人摁着后颈低下头,挣扎间,听见龙椅上的人攥着拳咳嗽了两声,轻声问身边的人:“他就是裴思渡?”

        不知是谁恭敬应了一句“是裴思渡”,新帝便沉默了。足足过了半盏茶的时间,裴思渡才听见他重新开口:“生得好漂亮。可是朕一直听说裴思渡不是什么好人。”

        他顿了一阵,长叹道:“那便斩了吧。”

        裴思渡眼前一黑,恍恍想起临死前那刻骨铭心的两刀,脖颈上连带着也泛起血肉断裂的痛。他心口狂跳,疯了一般想要挣扎,但是身体却纹丝不动,好似只散了架的风筝一般任人拖拽出了明堂。下来丹樨,龙椅与新帝离他越来越远,最后连明堂都瞧不见了。他眼中满是惊恐,心中癫狂地在嘶吼。

        不能斩,不能斩首!

        我不想死!

        我还有话要说。

        我不能死,我不能……

        “陛下饶命!”

        “陛下……陛下!”

        裴思渡挣扎着睁开眼,一束天光透过纱幔漏进了床帏。

        他吓出了一身冷汗,盯着那束光愣了好一阵,回神时,才发现床边正挤着三个脑袋,从左往右依次是裴清郁、裴絮因和兰奴,三个人瞪着铜铃般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盯得裴思渡脊背发麻,忍不住往被褥中间缩了缩,道:“你们干嘛?”

        他们这才将脑袋收回去了。

        裴清郁抱着手道:“下人说你在床上叫唤了三天了,咱们来看看你都叫唤些什么了。”

        裴思渡:“……”这狗东西还不如被砍头。

        “二哥,你吓死我了。”裴絮因一把抓住他的手,眼眶有些泛红:“你不知道,那天兰奴背着你回来的时候有多吓人,那脸都红透了,大夫来诊了几次都说怕是熬不过,叫家里备棺材。”

        裴思渡摆了摆手,道:“我这不是没事了吗?你别掉金豆子啊,我都是装的。”

        他这病开始的时候确实是装的,都是他跟荀延安的谋算。

        但是装着装着就成真的了。

        因为他不真病就瞒不过宫中御医的眼睛。

        荀延安下了朝就给他传了信,说是魏王派了七八个太医来给他诊治。为了看着像真病,裴思渡当即喝了五坛烈酒,喝的床都下不来。他自小有酒病,不能碰酒,一喝就浑身发软起疹子,严重起来是要人命的。

        他在刑场上与徐应之对峙之时,仍发着高烧。

        “爹呢?”此时裴思渡人刚醒,脑袋尚有些沉,“爹还在邺城大狱吗,可有人照料他?”

        “爹已经放回来了,魏王大赦了,诏书说不论如何,都将那一日主办谈名典的官员放了。”裴清郁有些不豫,往床沿边一捱,道:“我觉得太亏了,徐应之这般阴险歹毒,就该千刀万剐,这样放过他未免太轻易了。”

        “他确实该死。”裴思渡神色有些淡淡的,还带着病中的虚弱苍白,却让在场的三人不约而同地感到寒凉,“但是此事魏王不得不赦。”

        因为魏王顾忌着谈名典。

        这几条人命没有谈名典重要。

        大魏头一回办谈名典这样的圣盛会,若是典后三个评官死了两个,那日后谁还敢接此事的担子?为了天下士子的归顺之心,他不敢杀。

        这也是裴思渡的意思。

        “叫爹从朝堂上退下来。”裴思渡对着裴清郁道:“朝中的事他不要再掺和了,过两月,你便带上小妹和爹回卿平老家,邺城不能呆了。”

        裴清郁明白他的意思,想了想隧而皱眉:“那你呢?”

        “你以为我走的掉?”裴思渡平静地反问。

        裴清郁脸色有些差,他张口欲言,可欲言又止,最终只是道:“我知道了。”

        -

        裴思渡毕竟年轻,病好的很快。

        裴老爷子还时昏时醒的时候,他已经能窝在床上哼哼唧唧喝药了,等裴老爷子能喝药的时候,他已经能扶着兰奴在院里到处乱窜了。

        但他迅速的痊愈无疑对全家人都是一种折磨。

        因为他太闹了。

        三十多岁的裴思渡平日无事只喜欢靠在罗汉榻上喂鱼养花,但是二十出头的裴思渡有无限的精力上房揭瓦。就在他玩儿投壶糟蹋坏了家里最后一只瓷器的时候,兰奴终于忍不住了。

        他指着地上死无全尸的花瓶控诉:“公子,你知道这一个瓶多少银子么?”

        裴思渡无辜地道:“不知道。”

        他是真不知道。

        但是他觉得它应该没洛阳城明堂里那口斗彩双龙戏珠大瓷瓶贵。

        前世荀延安惹他他生气的时候,他顺手砸了四个。

        所以现在砸这玩意儿觉得不疼不痒。

        兰奴见他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手哆嗦着指向地上的狼藉,十分痛心疾首,“这是四年前老爷在洛阳买会来的一对仿哥窑荸荠扁瓶,咱们上回绑了徐夜明,后来去徐府赔礼道歉,用的就是另一只,这一个瓶六千两啊!六千两的银子就被你这么糟蹋了!”

        “吵死了。”裴思渡揉了揉耳朵,不满地抱怨道:“上回去断头台也是,嗓门忒大,叫得我头疼。”

        上回在刑场上那个不停怪叫的徐夜明是兰奴扮的,就是为了刺激徐应之。

        当时为了防止露馅,裴思渡还找人把徐夜明敲晕了给绑回家好好审了一通。

        审的时候裴思渡想到这小犊子在裴府门口为虎作伥的样子,心头火起,下手下的愈发黑,一个没留神,当场就把人给整闷了。

        闷了他也丝毫不慌,反正一个庶子,闷了就闷了,大不了给先关在府里,等清醒了再给送回去。

        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

        裴思渡后来大闹刑场,先是把自己折腾的半死不活,然后又跟着回来了个半死不活的爹,整个府里忙糊了,没时间管还被关禁闭的徐三公子。等大家想起来的时候,徐夜明也快半死不活了。

        反正人送回去的时候,已然神志不清,都快吓成地主家的二傻子了。

        又过了一段时间,不知道裴老爷子从谁那儿知道了这事儿,裴思渡知道,不是裴清郁就是兰奴,反正家里就这么几个人知道这事儿。老头清正了一辈子,没遇见过这么无赖无耻的手段,发了一通火,立马就叫裴思渡去人府上赔礼道歉。裴思渡心道反正都无耻卑鄙了,那不得一条道走到黑啊?

        他就硬装病,非说自己下不来床,僵持到最后,成了兰奴代他去。

        然后兰奴就挑了一只看上去甚有诚意的瓶。

        然后另一只今日就碎了。

        “它值一个徐夜明?”裴思渡难以置信,骤然起身绕着那滩瓷片转了两圈,利索得丝毫不像个重病患,“这也太贱了,你再给我多来几个。”

        兰奴:“……”

        “咳。”

        两人正说这话,身后突然传来一声轻咳。

        裴思渡转身看,只见一身官服的荀延安正站在不远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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