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05

此后的几个星期，我的生活又回复了平静。坤江大厦和江天海，就像是一场梦一样，醒来后就化成了虚无。

        每个星期一，我都会花上十块钱买下一本“静妍”杂志。杂志的受众群定位在都市时尚女性，内容涉及影视、穿着、美容、旅游、婚恋等多个女人们乐此不疲的话题。所以，我对这本杂志的追随也就显得无可厚非，在外人看来，也不过会觉得我这个情感干涸的女人终于不再拒绝千千世界罢了。

        我也开始像关注民生大事一样紧盯着几本颇具影响力的八卦杂志，搜集着上面关于坤江家族的所有报道。只是关于坤江的消息八卦得太过于八卦，“天主的弃儿”的重现天日，似乎并没有对他们造成影响。我开始怀疑自己的猜测了，也可能是江家人极尽隐掩之能势，太过深不可测吧。

        一天早晨，在车站旁的报刊亭，我看到了江天娆荒乱尴尬的模样出现在八卦杂志的封面上，于是立刻买下了那本杂志。

        原来江家的入赘女婿谢经坚正在起诉离婚，理由是无法忍受江天娆的大小姐脾气。谢经坚入赘的时候，只不过是个不见经传的平面模特，不过五年的时间，就华丽变身成了“文悦”杂志公司董事。在这光环的背后，“大小姐脾气”的江天娆必定功不可没。

        平步青云后，江天娆就没了利用价值，这才是离婚的真正原因吧。爱情，有时不过是贪婪的伪装和一蹴而就的利器罢了。这是所谓的上流社会圈子里常见的剧情吧。

        坐在公交车上翻看着富贵人家的八卦，我的脑海里隐现出了江天海落寞的脸。这个傻孩子，怎么会跻身在那个圈子里啊，他一定过得很不自在吧。或许，我也可以学学谢经坚，利用“爱情”靠近他，然后得到我想要的……

        我在心里大喊着叫停，多可怕的想法，难道我真的变得这么恶劣了，我不敢相信如此龌龊的想法会出现在自己的思绪里。

        五一休假快到了，我变得有些焦虑，因为我不知如何安置闲暇时候的空虚，还好春末夏初的和煦气候能排解些心里的积郁，睡个懒觉，看看书，晒晒太阳，一天很快就能过去了。

        “你的眼睛里都是伤感，就算快乐的事情都会被你的视角转化成悲伤。”

        江天海的话时不时来搅乱我原本平静的心态，我一直怀疑那话是真的出自江天娆之口，还是他在打着他姐姐的幌子。如果他想要用那句话报复我的冷漠，那么他的目的已经达成了。简单的一句话，却让我耿耿于怀，饱尝伤感，我也曾经是个积极活跃的女孩，岁月和厄运却将我的心风蚀得暗淡无光。在我的世界里，属于我的阳光早已被痛苦的记忆封印。

        在假期的最后一天，也许是空虚所致，我突然心血来潮，想要擦拭一下我的旧相机，那是我身边少有的静止在快乐的旧时光里不曾改变的东西，可是我却发现它不见了。九年前，我用它记录下了很多快乐的瞬间，厄运过后的几年里，除了擦拭外就没有动过它，离最后一次清洁也过了将近半年，我怀疑是我把它放错了地方。

        然而我把不足四十平的房子翻遍，却仍然没有找到。我的脑海里闪现出了一个很糟糕的猜想。我快速走进卧室，钻进床底下把放在那里的所有东西都拿出来，放存折的箱子果然开了，里面空空如也，我急忙打开原来存放“天主的弃儿”的纸箱，照片和那几束纸玫瑰还在，我舒了口气。

        小偷光顾过我的家，拿走了被大众认为是有市场价值的物件，而放过了我所珍藏的东西，可是既有市场价值又被我珍视的相机却没有幸免！

        我马上报了警，坐在派出所里接受询问时，我才意识到自己的粗心，现场侦查的结果是，没有发现任何嫌犯留下的痕迹，初步判断是小偷并非近期作案。而作为当事人的我，竟然丝毫没有觉察小偷的拜访给家中造成的异样，如果不是因为一时兴起想找相机，我可能还要更晚些才会发现家中被盗。

        警察说已经错过了侦查的最好时机，找回失物的可能性很小。我马上慌了，一再地恳求，我对他们说，那几万块的存款我可以不要，但一定要把相机还我，好像小偷就藏在派出所里，听到我虔诚的恳求就会现身把照相机递过来一样。

        我明知是徒劳，但还是赖在派出所里不肯走，直到累得再也说不出话，我在走廊的长椅上坐下，一种孤独感见势袭来。我弄丢了“天主的弃儿”，现在连相机也被偷了，我突然恐慌起来，感到与曾经快乐的日子相息的东西正在被时间慢慢剥夺，我再也回不去了，就连深藏在心里的记忆也在逐渐潜逃，我被岁月抛弃了！

        我像是失去支撑头部的力量，把头垂得不能再低，长发也随即垂坠下来，遮挡住我的视线，也将我与外界孤立，我确定没人会看到我的眼睛，于是盯着自己的鞋尖，准备把思绪完全交给本能，顺其自然地宣泄心里的压抑。

        然而，出乎我的意料，我竟然笑了。

        原来眼泪真的已经流尽，因为泪的缺席，表露情感的方式在我身上彻底错位。我在高兴的时候沉默，在恐惧的时候躁狂，在悲伤的时候痴笑。

        不知过了多久，一双污浊的黑色皮鞋闯进我的视野，我抬起头，久违的脸，带着几分僵硬的微笑，彻底惊扰了我的忧伤。

        “好久不见。”顾建一浑厚有力的声音，响彻空荡的走廊。

        从报案到侦查，再到我一个人发呆，不知不觉一天的时间都过去了。顾大哥领我走出派出所的时候，街灯都已经亮了。我下意识地把双臂环抱在胸前，以防止夜风的侵袭。

        “披上吧”顾大哥脱下了外套，然后把它递给我，我摇了摇头。

        我们走进一个街边小店，他点了几个菜，还叫了啤酒。

        “这么久没见，得好好喝几杯。”他兴致很高，我知道这是他的伪装，他在回避我的疑惑。

        “你怎么在北京？”在他为我倒满酒的时候，我开门见山问他。

        他的笑僵硬了一下，但很快就又恢复正常。

        “我调过来了，就在你住的那个片区，下个礼拜到岗。”从一个小县城调到北京来，这是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我也不好意思在他的喜悦上泼冷水，可是我抑制不住心里的担忧。

        “那，案子……”

        他没有看我的眼睛，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然后咂摸着嘴，像是需要很长时间回味酒精的辛辣。良久，他才开口说道：“没有立案。”

        这本是意料之中的回答，但我还是目瞪口呆。

        “我的申请被驳回了，本来还想再试试，调动的通知就下来了。”他仍然在回避我的眼睛。

        我本想追问些细节，但很快明晰了常理。比起故人的事情，自己的工作调动显然更重要些，个人身上再重大的事，在别人眼里也不过是鸡毛蒜皮，袖手旁观本来是人之常情，能举手帮一次就是不小的恩惠了。

        我这样想着，紧张的肩膀舒松下来，身子也向椅背靠去，我突然变得不想说话了。

        “我已经尽力了。”顾大哥不愧是经验丰富的侦查员，我的心思早就被他看透了。

        “你放心，我不会放弃，我想，调到北京来，可能会对事态有帮助，你也知道……”他语气有些犹豫，像在斟酌是否该继续说下去，“小雨……，他是死在北京的。”

        小雨，这个名字，九年了，第一次跑出我的记忆，出现在一个外人的口中。我突然有些恍惚，小雨，原来不是只属于我的记忆，他曾经真的存在过。

        “倒是你，挺让我担心的。”顾大哥又斟了杯酒，继续说道，“你租房的小区治安不好，你呀，也太粗心了，有人进了房间都不知道，幸亏是小偷，要是……”他像是被电击了一样马上收住了话，小心翼翼地观察我的表情。

        而我只是浅浅地苦笑，以示意他不必介意。

        “有没有和你爸谈过？”顾大哥言归正传。

        我摇了摇头。

        “还是那么倔。算了，看你也改不了了，不过，我提醒你，你爸爸那边可是条重要线索，你别不爱听，你爸肯定有问题！”

        不用他说，我比谁都清楚。

        夜已经很深了，我从来不敢一个人在深夜的户外徘徊，然而这晚有个故人陪在身旁，又是个抓贼无数的好警察，我变得很安心。原来室外的夜景空阔而又浪漫，比被卧室窗格断的四角夜色更让人陶醉和意乱情迷。

        我们沿着街灯向我家方向走去，不经意间，顾大哥已将他的外套披在了我身上，他没有经过我的同意，是因为他深知我习惯拒绝别人的好意。他是个体格健硕的粗犷男人，内心深处却有着暖心的细腻，做他的女人，一定很幸福。

        “安安挺好的吧。”我问道。

        提及他最爱的女人，这个汗子的脸上浮现出了可爱的羞涩。

        “嗯，下个月她们娘俩就过来了。”

        “真的？太好了，你们住在哪儿？”我的心情变得轻松了很多。

        “初来乍到的，先租间房安顿下来再说。”他憨憨地搔了搔头。

        走到我住的楼下，我和他道别后便转过身，这时，他轻声说道：“该放就放吧。”

        我愣了一下，心开始肆无忌惮地翻滚，我回过头，在脸上堆出一个微笑，然后说道：“放心，我会的。”

        回到家里，我难免有些后怕。曾有小偷进入我的私人空间，我却浑然不知，我聊以栖身的地方原来并不安全，如果潜入房间的人不只是为了偷东西，那我……

        想到这儿，我不禁哆嗦起来，我像得了强迫症，反复检察门窗是否上了锁，然后把房间里所有的灯都打开，确定狭小的空间里确实只有我一个人的时候，我舒了口气。

        我想起了另一件事，于是坐在写字台前打开电脑。

        我登录自己的邮箱，找出三个月前顾健一发来的那封邮件，与其说是看，倒不如说是在心底里反复地背诵起来。

        “思桐：

        这么久不见，你还好吧。我和安安可都等着呢，你到底有多忙啊，就不能过来看看我们？

        嗨，不来就算了，我们也理解，你是个心重的丫头，触景生情嘛，我懂。我知道，你和安安，都还想着那小子，只是安安能放得下，敢面对现实，所以我才有机会嘛。你啊，都二十八了吧，也该考虑一下以后的路了。我是个粗人，我的糙话肯定说不通你，不过，我真的希望你能幸福，你是个好姑娘，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别总活在阴影里。

        虽然一直在劝你，又忍不住想告诉你一件事。我也不知道该不该跟你说，可能你知道了以后会更走不出来，也可能这是打开你心结的一个好机遇。

        九年前那么草率就结了案，有脑袋的人都看得出来不正常，所以我一直在调查那小子的事。工夫不负有心人，我最近有了一个重大发现。

        你这个丫头，我知道你也是受害者，要是你真的还想着那小子，就要客观地看待这条线索，可不要看了以后就跑到海安来杀我全家灭口啊！呵呵，开玩笑。

        我托人调出他的档案，发现他在六岁前一直生活在孤儿院里。我马上去了那家孤儿院，老院长对那孩子还有些印象，我们闲聊的时候，她不经意说起当时总有个男人时不时给小雨送些吃穿的东西，我觉得可疑，就问她还记不记得那个男人的样子。她毕竟上了年纪，记不得了，还好她说当时的来访者都要出示证件，并做下记录。

        我们费了大劲了，总算找到了当时的记录，那个男人，原来就是……”

        我的爸爸。

        顾大哥立即把这个重要线索和九年来调查出的重重疑点再度汇总，写了份报告递交刑侦科，准备为小雨翻案。在等待审批结果的时候，他忍不住发了这封邮件给我，一是因为他觉得我有资格知悉小雨的一切，二来他也希望我能够大义凛然调查一下自己的父亲。

        我还记得看到那封邮件的时候，心里的那片静水是怎样地泛起了涟漪。我本以为要在忏悔中侥存余生，而顾健一的信就像荒原里的一捻星火，再次点亮了我的灵魂，并给我的生命注入了一股不容回绝的力量——不，不是力量，而是使命，是我的良知得以被救赎的唯一的办法！

        存放在我心底深处的疑云再次被搅动升起，这次我再也不能无视它的存在，我要不惜一切查明真相，还小雨一个清白，也还自己一份心安。即使我预感到会伤及我的至亲，但是，我再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因为这九年来的忏悔和遗憾已囚禁了我生命里的所有光明，我如果再不挣扎反抗，就会被良心的谴责压抑得无法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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