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12

午饭时间，食堂里，学生们三五成群围坐在一起，有说有笑地吃着食材相同的营养餐，而只有夏思雨形单影只。我走过去，坐在了他对面。

        他心里一定觉得奇怪，我为什么还没有离开。而我对他惊讶又无奈的表情视而不见，反而像是看到熟稔的朋友一样毫不客气。

        “肚子好饿啊！”说着，我伸手捏起他餐盘里的一块鸡排。他像是要说什么，但话到嘴边又沉默了，随即放下了筷子，然后把餐盘向我的方向移了移，示意我可以随便吃，而他自己却像认命了似的低下了头。

        我突然觉得他很窝囊，可是我确实饿了，于是我抄起他的筷子，边大口嚼着他的午饭边数落他：“你长得这么帅，还把日子过成这样，真是太笨了！别人欺负你就要拼命去反击，沉默只会引来变本加厉！”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然后又移开了视线，他的眼神有些尴尬，我环视了一下四周，才发现我的行为又招至了围观。而我却不以为意，用憨笑一一回应别人的窥视，而当我的目光瞥见安婉婷的时候，她原本忿忿的表情立刻伪装成了惹无其事。

        “你也不是彻底失败，告诉你个秘密，让你兴奋一下。”我想用故弄玄虚的语气吊他的胃口，可他却像四大皆空一样没有给我任何反应。我有些懊恼，可是又不吐不快。

        “看，那边的女孩……”我指向了安安，他的眼神也随着我手指的方向望去，“她喜欢你。”

        我原本以为夏思雨会喜出望外，或是羞涩地涨红了脸，而他却露出无奈的表情，显然，他以为我是在戏弄他。他叹了口气，然后终于开了口：“你这么做，是因为我爸爸吗？”

        我心想，真是个呆板无趣的人啊，不过也是时候说明我的来意了。

        “我承认，我确实做得不对，但是，所有的行为都是有动机的，我也不是平白无故找你麻烦。”

        他凝视着我，眼眸开始晃动。

        “不过我的动机和你爸爸无关——嗨，也可能有些关联吧，反正我是糊涂了，事情有些反常。”

        我终于从他的眼神里捕捉到了些灵气。我摘下一直挎在肩上的背包，然后从里面拿出一张照片递给他，他接过去，吃惊地看了一会儿，才结结巴巴地说道：“这……是我，你怎么会有……”

        照片上的他，穿着和现在的他身上一样的淡蓝色校服，站在海安第二中学门口，在阳光下开朗地笑着。

        我没有作答，而是叫他把照片翻过来，确认背面的字：

        夏思雨上中学了。

        2002年9月

        妈妈

        “这张照片上的人是你，没错吧？”

        他木讷地抬起头，没有回答。

        “背面的字，是你妈妈写的吧？”

        他眉头紧锁，嘴唇有些颤抖，良久，他开口道：“到底怎么回事？你到底是谁？”

        “我是林东明的女儿！而这张照片，是从我爸的公文包里偷来的！”

        他的眉头锁得更紧了，表情很困惑。

        “我听到妈妈和爸爸吵架，妈妈说爸爸因为一个女人要放弃我们现在的家，还警告爸爸‘必须和那个’……”说到这儿，我犹豫了一下，想着是否有必要换个措词，但最终还是决定照搬妈妈的原话，“妈妈让爸爸‘必须和那个野种划清界限’！”

        夏思雨瞪圆了眼睛，嘴巴开合了几下，却没有发出声音。

        “还有，我叫林思桐，你叫夏思雨，我17岁，你14岁，这意味着什么？”

        他像是失去了说话的本能，紧盯着我的眼睛，像在等待审判。

        “种种迹象表明，爸爸在婚后有了第三者，而你应该是爸爸的私生子！”

        “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也许你被爸爸的情人，也就是你的生母抛弃了，然后被那个叫夏永暄的人领养，哦不，也不对，如果你的母亲离开了你，那么照片后面的字又是怎么回事呢？可能那个女人就潜伏在你身边，关注着你的成长，但由于某种原因不愿和你相认……”

        “不可能！不可能！”夏思雨突然变得情绪激动，他不住地摇头，拿着照片的双手加大了力道，照片在他手中慢慢褶皱，他的指尖因过度用力而失去了血色。他的异常引起了更广泛的围观，我再次环视周围，这次轮到我紧张和尴尬了。

        “你……冷静点儿！”也许我的提醒真的起了作用，又或许是他的本性就不愿引起事端，他渐渐调匀了呼吸，然后垂下眼帘，像是思索着什么，过了一会儿，他再次抬起头看着我，语气变得很轻柔：“姐姐……”

        被他这样亲切地叫着，我有些意外，同时又觉得难为情。

        “姐姐，你……你帮我个忙吧！”他的话语里难掩焦急。

        “帮忙？什么忙？怎么帮？”

        “我……”

        这时，清脆的铃声再次响起，宣告着午休时间的结束。

        “放学后，我们在学校门口见，到时候我再跟你说！”

        那真是奇妙的一天，我的所有感官都被一个叫夏思雨的男孩牵绊，清雅的校园，清新的海风，还有他清媚的脸交织在一起的回忆，在我的心里，任凭岁月的冲刷，久久不曾褪色。

        记得那天下午，我怀着难以言表的期待，在他的校园里漫无目的地徘徊，兴奋地等待放学时间的到来。他仍然做着不认真听讲的孩子，用手支撑着头，望着窗外发呆，我仍然站在楼下抬头看着他。我突然心血来潮，很想逗逗他，于是拿出镜子，借助阳光晃他的眼睛，他皱起眉，低头探寻着光源体，发现是我，便立刻露出害羞的神态，然后把手从窗棱上收回，坐直了身子。

        而我却不肯罢休，索性爬上了一棵梧桐树，站在和他的窗户等高的枝杈上，向他挥着右手。几个学生比他先发现了我，目瞪口呆地朝窗外看去，还有几个学生示意他向外看，而当他看到站在高高的树枝上手舞足蹈的我时，他张着嘴巴愣住了。他一面小心翼翼地看着老师的方向，一面向我做着手势，让我注意安全，赶快下去。而我完全不顾及他的紧张，拿起照相机，抓拍他惶恐的表情。突然一个不小心，脚下打滑，我赶紧抱住树干，才免于摔下去；再次抬头看他，他竟然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双眼直直地看着我，想必刚才也把他吓得不轻吧。紧接着，我听到教室里传来哄堂大笑，还看到老师训斥他的模样。而他羞涩地低下头，嘴唇翕合着像是在说对不起，在他重新落座后，他偷偷扭过头，冲着我笑了。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的笑容，像阳光一样，倾泻在我的记忆里。

        夕阳斜跨上西边的楼顶，一切都氤氲在一片柔和的橘红里，我站在校园门口处的梧桐树下，向教学楼的方向张望，我的影子被拖得很长，余辉照在脸上暖融融的，伴着海风里的清凉，让等待的感觉都充满惬意。

        我从成群的淡蓝色校服里一眼就辨出了他，便藏在了梧桐树后面。他背着双肩包，一边朝校门口走，一边四处张望。想到他是在找我，心里便涌起一股奇怪的满足感。就在他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不知所措的时候，我突然跳出来，冲着他大喊：

        “帅哥，一个人啊！”

        他被我吓到了，但马上露出了随和的微笑。

        “桐姐姐！”

        “还林妹妹呢。”我当时对他给的这个称谓有些抵触，因为潜意识里不愿承认我比他大的事实，而他听到我这样调侃，害羞地低下了头，然后看着投在地面上的我的影子，欣慰地笑了。

        “谢谢你！”

        “什么？”

        “谢谢你愿意等我！”

        他说有东西要给我看，于是领我去了他的家。那是间小而昏暗的单元房，其实他家所在的整个小区都是一副年久失修的样子。然而他家里却又是与楼龄成反比的整洁，窄一看去，并不像是个缺少女主人的家。

        “还不错嘛。”我四处张望，想更多地了解他的生活环境，“这间是你的卧室？”

        而他却一脸的紧张，把一杯水端到桌子上，示意我赶快坐下来言归正传。

        他从卧室里取出一个日记本，把它放在了桌子上，没有打开。

        “其实……”他不断躲闪着我的目光，“那张照片上的字，是我自己写的。”

        “啊？”

        “我……，我从没见过自己的妈妈，也不知道谁是我妈妈，可是……，我只是想……，我想每个妈妈都会这样为孩子做纪念吧。”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按照自己臆想出的妈妈的行为模式，做些身为人母该做的事，以寻求些自我安慰。

        “可是，那张照片怎么会在我爸爸手里呢？”

        “我也觉得奇怪。”

        “难道真没有那种可能吗？”我想他应该很清楚我所指的可能，他肯定而又落寞地摇着头。

        “我是夏永暄的儿子，这不会错的，我做过dna检测。”

        “这样啊……”我感到事态越发怪异了。

        “可是，这种事毕竟发生了。”

        “嗯。”我等待着他继续说。

        “也许……，也许有些关于我的事……，你的父亲是知道的！”

        “什么意思？”

        “我爸爸，别看他现在是这个样子，但是他年轻的时候还是位医生呢……”

        “我爸爸就是医生！”我意识到两个父亲的共通点并非只是巧合，这种想法和他不谋而合，他皱起眉，表情很严肃，思索了一会儿后说道：“我有种猜想，可能我爸爸和林叔叔以前是认识的，而且极有可能现在还有联系，我去年才入中学的，他们最近联系过，所以林叔叔那儿会有我的那张照片！”

        “那……，妈妈说的那个女人……”

        “可能就是我妈妈！”说到这里，夏思雨的眼眸充满了生机，和之前的淡漠大相径庭。

        “我还是觉得很蹊跷……”

        “所以，我才想拜托你务必向林叔叔问清楚！”

        “嗯，我会的。”

        “还有……”说着，他小心翼翼地打开桌上的日记本，在翻开的一页里夹着一张两寸大头相。他示意我拿起来看，我把照片捧在手里仔细端详。

        清秀的女子，年龄不过二十岁，乌黑的长发披在肩上，衣领间隐现突兀的锁骨，左侧脖颈根部，一颗黑痣煞为打眼。

        “你见过她吗？”夏思雨满是期待地问，而我却只能摇头否认。

        “我家里只有这一张女人的照片，所以我猜……”

        “她就是你的妈妈！”

        “嗯！所以麻烦你再好好想想，有没有在哪里见过她，或者在你家里某个地方，你爸爸那里也有她的照片！”

        “可是，我真的从没见过这个女人。”

        听了我的话，他眼中的光芒渐渐暗淡，挺直的上身也矮了一截，出于对他的安慰，我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也许我可以……”

        他的目光像是被重新点亮了，又一次满怀期待地看着我。

        “我把这张照片拿给我爸爸看，说不定他能认出来……”

        “真的可以吗？”他喜出望外，但随即又变得犹豫不决。我明白他在担心什么。

        “放心吧，我一定好好保管你的宝贝，等从我爸爸那儿知道真相后，我一定双手捧着把它还给你！”

        现在想想，那句话竟然会在九年后，经过角色转换，辗转到另一个场景的另一个人口中。

        夏思雨不停地眨着眼，经过一番权衡后，他用力地点了点头。

        “我有个疑问。”我试探性地开口。

        “什么？”

        “你没有从你爸爸那儿得到些信息吗？关于你妈妈的？”

        听我这样一问，他羞愧而又无奈地摇了摇头，然后把目光投向了别处，他和他父亲之间的关系，想必是很难向外人表露的吧，所以我也无意再刨根问底。然而他移开的目光里突然变得不安，他猛一抬头看了眼挂钟后，便急促地对我说：“快走！”

        “什么？”真难以置信，他是在下逐客令吗？

        “我爸快回来了！”他越来越慌张，让人感到像要发生什么可怕的事一样，“不能让他看见你！”

        “为什么？”

        他无暇顾及我的疑问，便拉着我向门口走。恰巧正在此时，他家的安全门响起了清脆的锁链声。

        夏思雨又快速将我往他的卧室里推，在他要关上卧室门之前，他小声对我说：“千万别出声！”我还想问清原委，他身后的门已被猛然推开，一个邋遢的醉汉破门而入。还没等我看清来人的长相，夏思雨便把门关上了。

        “嗯？你鬼鬼祟祟地干什么呢？”口齿不清的言语，连声音都是东倒西歪。

        “没……，没干什么，您今天回来得早了点儿。”

        “他妈的，你管起老子来了。钱输光了，不回来还能怎么办？”

        “我……我去做饭。”

        “嘿，拿点儿钱来。”

        “我……我没有……”夏思雨的声音在颤抖，我把门拉开了些缝，窥探着这对父子。

        “骗谁啊，上礼拜刚领的救济金，拿来！”夏永暄说着，便一把拽住夏思雨的右臂，然后粗鲁地搜他的口袋。

        “真的没了……”

        一无所获后，男人悻悻地给了夏思雨一耳光，我刚想推开门冲出去打抱不平，男人看向桌子的眼睛放出了光。

        “照相机！哪儿来的？”说着，他便像见着羊群的狼一样向我的相机和背包扑去。

        “是朋友的！”夏思雨伸开双臂挡在了他面前。

        “滚一边儿去，你哪儿来的朋友。”他想了想，然后恍然大悟似的说，“噢，好小子，学出息了，会偷了是吧。”

        “没有……”夏思雨还没把话说完，便被他爸爸的一巴掌打到一边去了，就在那个男人的恶爪即将碰到我的相机的时候，夏思雨赶在我前面挡住了他。

        “别……这是人家的东西！”说着，用力将他爸爸推了个踉跄。站稳后的夏永暄像疯了一样瞪圆了眼，然后咬着后槽牙，像猛兽一样向夏思雨扑过去。

        “你他妈的小兔崽子，敢动手打老子了！”他揪住夏思雨的头发开始拳打脚踢，我难以想象这是位父亲对待亲生骨肉的做法。

        “我打死你这个野杂种！”

        我再也看不下去了，推开门冲了出去，像个泼妇一样脱下一只帆布鞋便向夏永暄的头上盖去，然后用力把他推开。夏永暄如梦初醒般晃着头，定睛看着我。我伸开双臂，挡在了夏思雨的前面。

        “不许碰他！”我大声呵斥。

        “哟，小妞长得不赖啊。”看了我几眼后，夏永暄露出无赖的讪笑，然后摇头晃脑向我逼近。

        “站住别动！”我有些胆怯了，声音都在发颤。然而我的威胁对于这个流氓来说毫无力度。

        “陪爷玩玩儿，多少钱……”他步步紧逼，我不禁向后退了几步，而突然间，夏思雨从我身后绕过来，冷不防地用双手猛推了他父亲一把，就在夏永暄倒地的同时，他抓起我的左手，飞速跑出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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