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绿洲

医院里。

        黎恪坐在床上，手掌摩挲过柔软的榻面，在明亮的灯光下，忽然感觉有些无所适从。

        姜小小就在一旁，托腮盯着医生给他上药，等医生处理完，嘱咐完注意事项走掉，姜小小才挪到黎恪面前来，她垂脸细细扫过黎恪颊上的一道伤痕，蹙了下眉。

        黎恪瞟一眼她那双滴溜黑的眼睛，莫名觉得很燥热，抬指去遮掩一下自己的脸。

        ……很丑吗？

        然后他暗嗤自己一声，轻晃下头。这是在想什么。

        姜小小却伸出指尖，轻轻碰触了一下黎恪额角的伤。

        “我帮你，好不好？”她说。

        太奇怪，分明隔着纱布，但黎恪却感觉到她的指尖是温热柔软的，分明低着头，但他好像能看见那双眼，姜小小那双小狗一样热切的眼睛，毛绒绒的，棉花一样暖暖胀胀塞满黎恪的心。

        他忽然觉得，喉咙里酸涩难忍。

        就像荒漠里苦行了漫长时间的人，忍受了酷暑、酷暑，见惯了海市蜃楼，将行就木，逐渐行尸走肉。

        这时，神明赐给了他，一片绿洲。那池净水小小一片，但，温热适口，甚至，甘甜过了头。

        最重要的是，它是真实的。

        黎恪点头。

        然后姜小小只打了个电话，就有警察去了黎恪家。

        以往每次都对所谓的“家务事”不管不顾，连调节都草草了事，只换得来一顿更歇斯底里的怒火。这次却一改态度，鉴定伤情，做笔录，出具告诫书。警告那个男人，如果再犯，后果很严重。

        黎恪站在一旁，母亲坐在沙发上捂着脸呜咽个不停，男人面色冷沉，攥着拳头挨训。

        姜小小在这时走上去，站在男人面前：“叔叔，您以后别再这样了。”

        “哪里来的黄毛丫头……”

        黎恪额上青筋一跳，探手就要把姜小小带回来：“别跟他说……”

        这时姜小小却推开了他的手，朝黎恪摇摇头。

        “因为您是黎恪的父亲，所以尊称一声您。”

        “我不是在征求您的同意，而是在告诉你。”

        “你他妈……”

        “警察是我叫的。”

        “但我不但能叫来警察的。”

        姜小小依旧是，垂着眼睛乖乖的模样，甚至背着手像个好好学生。

        “如果被打断腿躺在病床上，叔叔应该就不能打人了吧。”

        男人顿时瞪圆了眼，旁边的警察却对这番话宛若未闻。

        “因为我很在意黎恪，所以，叔叔再伤害到他的话。”

        “我能做的，都会做的。”

        只是打个电话，就能让警察跑来郑重处理，口出狂言依然纵容放任，她能做到的事情……

        在小姑娘甚至无波无澜的轻轻眨眼里，男人的双腿生寒。

        姜小小转过身，撞上黎恪复杂的神色，才恍然觉得：糟了，是不是表现得太凶了。

        然而黎恪竟然主动探手过来，牵过了姜小小的食指。他领着她走出狭窄的房间，侧过脸望见她眨巴眨巴的眼眸，怔了怔慌乱地收手，睫毛胡乱颤着，开口解释：“里面很乱，还有酒味儿，有点臭。”

        姜小小轻声嗯了一声，看着黎恪垂着眼，耳尖蔓开的一点红，眼底的笑意愈发浓郁粘稠。

        而后，黎恪不再躲着姜小小走。会留下姜小小送的早餐，再给她带包子还回，会在姜小小被拖课的时候，提前在食堂帮她占好对面的位置，会放慢脚步，让姜小小能站到他身旁，并肩而行，不再追在背后跟着。

        他会，替她拎过本就不重的背包，直到停在居民楼那段弯曲的巷道口，再递回姜小小手里，目送她走远。

        回家后，在男人骂骂咧咧的脏话，和无能狂怒砸桌子的声音里，回报一个嘲讥的笑。

        已经够了。黎恪想，就这样，够了。

        但好景不长，也就一个月，黎恪的伤将将养好，他那个窝囊废父亲欠下的高利贷找上门来。

        门外粗暴敲门声伴随门扉疯狂的战栗，黎恪背抵着门板顶住，而平时最爱动手动脚发泄暴力的男人却躲在沙发后面，还伸出一根手指指他：“黎恪，你替我出去吧！”

        黎恪呼吸急促灼热得吓人，那一瞬间他想：要不然让他们进来，把他打死算了。

        但他的母亲本来抓着门框瑟瑟发抖，然后，她几步上前，跪在来黎恪面前。

        “小恪……你出去吧……你还年轻，他们打一顿发下气就好了，要不然你爹会死的……”

        她跪在黎恪面前，掺着银丝的白发就散落到他的脚前，黎恪如坠冰窖，寒气从脚底往上窜，他被冻得头昏脑胀，一双眼红得吓人。

        他说：“好啊，妈。”

        于是，黎恪站了出去。

        在他的，家，的门口。等黎恪再站起来的时候，看着紧锁的，被砸得斑驳的木门，和自己满手的淤泥，他忽然觉得，死了算了。

        第二天，他没去上学。

        第三天，第四天。没有人联系，也没有人来找。黎恪躺在床上，房间外堆着一些瓶瓶罐罐，是母亲送来的伤药，他不想见任何人，只让她放在门口，也没去拿来用。

        女人偶尔会到门口抽抽噎噎地求他原谅，求他吃点东西。

        黎恪不回应。

        他知道这样自暴自弃懦弱、无能，他是在折磨自己，他是在做无用之事。

        他只是不明白，为什么。

        为什么，要生他下来。为什么强逼，为什么恪守，为什么妥协，为什么懦弱，为什么魂灵溃烂尊严溃败，为什么腐烂枯朽又为什么苦苦挣扎。

        没有回答。

        只有冷硬的床板和掉漆的墙面。还有一直萦绕的，女人的哭泣声。

        直到他看见，断了两条腿，躺在地面上痛苦呻/吟，面容狰狞的男人。

        他在听到吼叫和尖叫的那一秒跑出房间，然后目睹，他的父亲蜷缩跪趴在敞开的大门口。两条漫长的血痕从巷子里一路沿过来。

        黎恪跑出门，因为躺了太久，几度要摔倒。

        他踉踉跄跄一路往外跑，然后果不其然，看见姜小小站在居民楼巷口处，远远地地望过来。

        他感觉自己轻飘飘，像在云里，没有实感，他冲过去将姜小小一把搂入怀中。

        “黎恪？”

        姜小小猛地遭拢入到滚烫的怀抱里面，也愣了愣，她极轻地叹口气，才拿探着手掌去顺着男孩儿背脊抚了抚。

        黎恪整个人都在发抖。

        ……她为了他，打断了那个男人的双腿。

        他本以为只是个警告的手段。

        他一直在忍耐。因为不断灌输来的成规守则，因为养育之恩，因为母亲哭腔的央求，因为他的懦弱。

        但是这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犬类一样良善的姑娘，替他做了。

        姜小小对黎恪说“我帮你”的时候，他其实是想哭的。但转瞬，他想到了得失，想到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想到以物换物。

        但此刻，滚烫的泪珠，顺着黎恪颊滑去濡湿姜小小的肩膀。

        其实，他也只是个十几岁的小孩儿而已。

        那天暴雨，他下意识走的方向，是学校，是早餐铺，是姜小小陪他走过的路。

        他一直，在等人救他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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