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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十五章香满怀


茟奴做着光怪陆离的梦,前半段草长莺飞,春日和煦,她跟着平娘和章良上山采挖灰菜,风和日丽的午后,阳光照得每个人似镀了层金,忽而之间风云变色,妖风大作,天边乌沉沉的云压来,似志怪中的妖邪魔王,那妖物顶着两粒绿豆眼,阴恻恻地笑。

        “过来伺候——”

        茟奴惊醒,一片青灰罩顶映入眼帘,她这才察觉身子底下有些晃荡,这是在马车里。撑着胳膊吃力坐起来,盖着的毯子滑落,她发现自己竟裹了件男人袍子,俯首撩开衣襟瞧,小衣还是原先那件,潮润润的,没有换过。

        刚悬起的心又放下来,茟奴本想唤人,一张口嗓子疼得火烧火燎,涩哑得说不出话来。

        倒是外头驾车的人耳聪目明,听见动静打帘望进来,不加掩饰的骄傲神情,眼睛闪着碧光:“小可怜你总算醒了。”

        茟奴点点头,挤出笑来冲他道谢,却是声若游丝,光看了个口型。

        “不能说就别说了,瞧你那可怜样儿。”阿泓毫不掩饰对她的怜悯,恨不得把“小可怜”三个字刻在茟奴脑门上,“水囊里有水,你喝点润个嗓子,等到了县城,我去给你买药。”视线睃睨看见她的穿着,他终于略不自在,“还有衣裳鞋袜什么的……总归给你置办齐了。”

        他如此体贴周道,倒让茟奴有些受宠若惊。她打开水囊小小喝了一口,再擦干净壶嘴,缓了缓觉着还是要说点什么表达谢意,否则便显得有些不知好歹。

        “啊啊……阿泓。”

        她“啊”了一会儿才喊出他的名字,尾音在她舌尖打转儿。她的吴侬软语天然含着丝丝旖旎,“谢谢你,你的衣裳我洗干净了还你。”

        “嗨,谢什么谢啊,”剥皮抽筋都面不改色的阿泓难得露出一点害羞,别过脸去故作大方,打算说些什么掩饰尴尬,“哦那个衣裳不是……”

        话还没说完,阿泓忽然察觉一道锋利视线如刀射来。草原上的狼都有直觉,那是一种趋利避害的求生本能,特别是强过自己太多的对手,绝对要敬而远之。

        骑在马上的殷宗淡淡一瞥,阿泓便噤了声,只顾看路驾车。

        阿泓都谢过了,茟奴不可能装作没看到殷宗,她识趣地跪地敛袖,在车厢里向殷宗行了个叩拜大礼。

        “奴家谢过大人救命之恩。”

        若无殷宗首肯,谁都不会也不敢救她,这点茟奴拎得清得很。

        殷宗不予理睬,兀自打马前去,徒留背影。

        这边一行人按照原计划继续往丹阳郡而去,那头吴城却乱了套。悍匪夜袭太守府,劫掠财宝杀人越货,严太守不幸丧命,待到董远闻讯赶来,只见到满地残肢断臂,以及酒池肉林挂着的血肉尸体。

        董远一眼就认出了严崇,虽然被剐了皮血肉模糊,但那团肥腻除了严胖子外再无他人。太守府死伤惨重,幸存的奴婢家妓早就裹挟财物跑了个七七八八,董远手下的人搜遍宅院,只找到几个头眼昏花的老奴,问了半晌也问不出个名堂。有人说来的是马贼,数目有百人之多,又有人说像是沿海流寇,手起刀落娴熟至极,甚至还有人大胆直言乃是厉鬼索命,谁叫姓严的胖子作孽太多,活该被剐掉皮肉……众说纷纭,更加扑朔迷离。

        作为会稽郡都尉,匪徒潜入城中做下如此滔天大案,事先竟无一人察觉,董远大怒:“贼人是如何进城的?!”

        好在有人从外头带回消息,道:“回大人的话,贼人应是从西城门进出的,今早城门守卫换防,发现竟无人当值,搜寻半天才在暗室找到了被绑起来的守卫。据他们交待,前夜来了三个贼人,谎称奉大人您的命令出城办事,这才骗得他们开了门。”

        “奉我的命令?”董远心念一闪,“可是胡三他们几人?”

        “正是。守卫确认了来人之一是胡三,不疑有他,所以开了城门。”

        胡三是董远派去跟踪殷宗的探子,消息尚未传回只言片语,他却莫名其妙跑了回来,其中必有猫腻。若说此事与殷宗无关,他把脑袋割下来当凳子坐!

        殷宗这邪门的杀伐手段着实令人胆寒,横竖严崇已死,会稽郡如今就董远最大,他也豁出去拼了,当机立断:“修书一封去丹阳郡,让他们务必困住殷氏小儿!再把余姚徐家给我找来,速去!”

        徐家乃盗匪出身,根深势大,既然殷氏小儿冒充劫匪杀人,那他董远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过不了几日,扬州行部的监察刺史在路上遇匪抢劫不幸身亡的消息就会传回京城,即便龙椅上的小皇帝发怒治罪,可朝堂自有高官斡旋,他们在扬州仍是高枕无忧。

        说回殷宗一行人,仍是往丹阳郡而去,此举阿泓颇为不解。

        自从恢复男装,阿泓便是意气飞扬的少年郎模样,还有些吊儿郎当,他齿间叼着根草,斜眼问殷宗:“我说你是不是傻,留下那么大个破绽给姓董的,他闭着眼睛也知道人是你弄死的,到时候他们派兵过来,你拿什么跟人打?”

        高铭听他又是这么大不道地忤逆,连忙使眼色让他住口。

        阿泓视若无睹:“虽然你们都是以一敌十的好手,我更不用说,以一敌百不在话下,但杀人也会累啊。”他眼神颇为挑衅,“杀几个守卫就能解决的事儿,偏偏你‘心善’要放他们一条生路,这下可好,过不了几天那些豺狗就会追着我们咬,可真是太烦了。”

        高铭忍不住呵斥:“阿泓休得胡言!主公做事轮不到你置喙。”

        “那我说话也轮不到你置喙。”阿泓就看不惯高铭等人唯殷宗马首是瞻的样子,好像全天下就他殷宗运筹帷幄,把人心收得服服帖帖。少年郎眼睛都要翻到脑门去了,“他要是觉得我说的不对,和我打一架啊!”

        陈校尉用一副“你有大病”的眼神看阿泓,“你存心找打不是?”大司马之彪悍岂是浪得虚名,没见他杀起人来那叫个干脆利落、赏心悦目?

        殷宗从不和小狼崽子置气,见他一个劲儿激将挑衅,反倒愈发冷静自持,“想挨打还不简单,今夜住下便考校你功课,背错一字赏你一鞭。”

        说到背书阿泓顿时抓耳挠腮,刚才还嚣张的气焰顿时短下来,“背哪门子的书?我一看书就脑袋疼……诶不对!我在跟你说正事呢,你跟我扯什么功课!”

        眼见阿泓又吃瘪,众人纷纷捧腹大笑。

        傍晚时分,他们进了溧阳驿站。这里是会稽郡和丹阳郡的交界处,官道在此分叉,往西走则去往丹阳城,往北不到百里,可进入徐州行部的地界。本朝的驿站在以前只用于传递官府文书和军事情报,办差的官兵向驿长出示勘合与火牌等凭证便可在此免费食宿、更换马匹。先帝时期,下旨将全国驿站的数量扩增一倍,几乎在所有干线上都建了驿站,包括陆驿和水驿,这些驿站不仅保留了原先的功能,也特允百姓使用,南来北往的商客只要缴纳些许银两,便可在此投宿、买马或者托运货物。

        溧阳驿站地处交通要塞,往来的官兵、富商、旅人络绎不绝,俨然一座小镇。殷宗等人早就在半路换衣乔装,扮做富家公子外出游玩,本来又要让阿泓扮胡姬的,不然他容貌太打眼了,可他抵死不从,所以这差事最后只得落到茟奴身上。

        “我说你们几个不安好心!”阿泓气得跳脚,“放着现成的女人不用,非要我一老爷们儿穿裙子!我|操|你们大爷!”

        茟奴正愁自己很可能见不到明早的太阳,也不知大司马准备何时取她小命。一听阿泓如此安排,连忙出来说她可以帮忙。

        其实高铭何尝不知茟奴是最佳人选?既是富家公子游山玩水,又从扬州过来,带个瘦马简直名正言顺。可殷宗对如何处置茟奴一直没个准话,众人也揣摩不透他的心思,到底要杀要剐?或者索性留下?

        话头一起,众人齐刷刷看向殷宗。他却只盯着茟奴看,那种眼神说不清道不明的。茟奴也惴惴不安的,咬了咬唇鼓起勇气抬眸对视,见到他撇开了脸。

        没说不行那就是可以。

        阿泓雀跃,把女人衣裳往茟奴怀里一塞,自己则兴冲冲找帕子包头去了。

        溧阳驿丞是个精瘦略黑的中年人,一双眼炯炯有神,擅于察言观色。他刚安顿好几位过路官员,呷了一口茶,乍见又来几人,衣着低调华贵,气质更是不俗,一看便知来历不凡。

        “诸位贵人里边请。”驿丞虽是不入流的小官,到底也是官府挂了名的,见多识广长袖善舞,“这便安排几间整洁清净的屋子,马匹交给下人,咱这儿马料都是上好的。”豪宦高官什么没见过,区区驿站也不可能修个金屋子出来让他们住,是故干净且无人打扰才是最重要的。

        高铭闻言高看这驿丞一眼,拱手道:“有劳。”

        众人忙着卸马安顿,阿泓则摇身一变成了跑腿小厮,他裹了头巾遮住红褐色的头发,还不知从哪儿弄来黑色鬃毛压在头巾底下,又厚又长刚好挡住那双碧眼,瞧着平添几分憨厚。

        “郎主请,您仔细脚下。”阿泓躬身弯腰很是狗腿,就差把地舔干净让殷宗下脚了,“小的去扶茟……茟娘子下来。”

        若非他提起,众人几乎都要忘了青毡马车里还藏着个人。

        阿泓靠近马车正要伸手,旁边过来一只掌隔开他,手指修美却不孱弱,抢先一步撩开了车帘。

        茟奴看着摊在眼前的掌心,轻轻把手隔着袖子放上去,殷宗反手一握就把她拽了出来,惹得她短促惊呼一声。倒也不是被吓的,而是她指伤严重,碰一下都疼得钻心,遑论被殷宗这么使劲地捏,换个不能忍的早昏死过去了。

        不过这一疼就脚下趔趄,茟奴又久未进食,步子虚浮仿若踩在云端,摇摇晃晃就往殷宗身上扑去。

        殷宗猝不及防接了个满怀香软,他顿时冷脸,正欲出口呵斥这以下犯上的小奴,却见她泪盈满眶,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大……官人,”茟奴甫一张嘴急忙改口,带着哭腔解释,“奴家不是有意的,只是太疼了……”

        不光手疼,胃也疼,还有腰背大腿也疼,哪儿哪儿都疼。

        众目睽睽之下,殷宗硬压下滔天火气,索性打横抱起茟奴,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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