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渡劫十三

次日郭靖亲自开了城门，领了军马，来请白蔓和那一千重甲卫进去。韩十一见白蔓竟是毫无防备地睡在黄药师怀中，被他点了睡穴也未惊醒，可见是信任至极。他道：“主子在哪里，我便在哪里。”

        黄药师将人抱回去，程英在旁见师父如此温柔，那随她而来的重甲卫队，便围在府外，对这女子来历十分好奇。

        到了晚间，忽而众人便听得城外鼓角雷鸣，正是蒙古大军来攻。襄阳城安抚使吕文焕和守城大将王坚督率兵马，守御四门。郭靖与黄蓉登城望去，见蒙古兵漫山遍野，不见尽头。

        暮色苍茫之中，城内城外点起了万千火把，照耀得如同白昼。

        其时夜已三更，皓月当空，明星闪烁，照临下土，天上云淡风轻，一片平和，地面上却是十余万人在舍生忘死的恶战。

        这一场大战自清晨直杀到深夜，双方死伤均极为惨重，兀自胜败不决。宋军占了地利，蒙古军却仗着人多。

        待得四门蒙古兵退尽，天色已然大明。这一场大战足足斗了十二个时辰，四野里黄沙浸血，死尸山积。断枪折戈、死马破旗，绵延十余里之遥。这一仗蒙古兵损折了四万余，襄阳守军也死伤二万二三千人，自蒙古兴兵南侵以来，以此仗最为惨烈。

        襄阳守军虽杀退了敌兵，但襄阳城中到处都闻哀声，母哭其子，妻哭其夫。

        白蔓此时刚从昏睡中醒来，听见外面的哭喊之声源源不绝，遣人去问，听得如此原因，微微一愣。她沉默了良久，忽而幽幽地叹了口气，心想：如今是大争之世，宋人偏安一隅，岂不知你富得流油，他人又岂会容许你生獠牙利齿？

        她这时想到黄药师，心中好是怜惜。历代之政，时间久了依然会出现弊端，知道弊端是什么，却不去施救，任由它成长，只会生出祸乱来。但宋朝烂透了，已经无可救药了，想要救它，比登天还难。

        这不是换一个皇帝，换几个皇帝就能除去的沉疴，也不是行伊、霍之事，可以解决其之弊端，是要从上到下，彻底的变革，而变革又不是凭一腔热血能成的。

        变革是要流血的，是血流成河都不一定能改变的。对大多数人来说，老祖宗留下的东西或许没那么好，但是改错了就成了罪人。

        她心知以黄药师如此聪明，岂会看不出宋朝的弊端吗？以他的脾性，又岂会没有想过施救？为何直到如今，他依旧愿意做个逍遥自在的江湖人？

        黄药师进来瞧她喝完药正在发愣，坐在白蔓身边，低声问道：“蔓儿，在想什么？”

        白蔓依偎在他怀里，柔情地望着黄药师，低声道：“我在想，你要是糊涂些，会不会……日子快乐一些？”

        她在此刻才深切地明白他身上的孤独，倘若他不是如此清醒，原不需如此孤独。正是如此清醒，早早地看见了最后的结局，就像是铁屋子里的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许多熟睡的人要闷死了，然而从生到死都感受不到任何悲哀。正如他看着这座汉人王朝，慢慢倾覆，深觉无法，亦无法真的坐而不管，自己独自承受这无可挽救的临终苦楚，又岂会不痛苦？又岂会真心快活起来？

        白蔓一想到此，心中便好生怜惜他。她握着黄药师的手，凑过去轻吻了一下他，柔声道：“药师……你太清醒了，错的人不是你，是这个世道。”

        这一段话像说了什么，又像只是随口一说。黄药师低头地看着白蔓，什么也都明白了。他心中涌起狂喜，反握住白蔓的手，真想要亲亲她，疼疼她，但碍于战事危急，实在不便，强自克制。

        《列子》的《杨朱》篇有言：“百年，寿之大齐。得百年者千无一焉。设有一者，孩抱以逮昏老，几居其半矣。夜眠之所弭，昼觉之所遗，又几居其半矣。痛疾哀苦，亡失忧惧，又几居其半矣。量十数年之中，然而自得，亡介焉之虑者，亦亡一时之中尔。”

        人生百年，除去幼年和衰老，也不过只有五十年。日夜之间，又要去掉二十五年。至于疾病哀苦，亡失忧惧，又要占去一些时间。只能下短短十几年，其中正是快乐自在的，又有几天呢？

        思及此，黄药师抱紧白蔓，低声问道：“此事之后，你想去哪里，我都陪着你。”

        白蔓伸手搂紧他的脖颈，柔声笑道：“我自来都很喜欢小宋相公的‘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人活百年……”她说着见黄药师神色奇异，似是欲言又止，又接着道：“既是浮生长恨，欢娱稀少，我又岂会舍得你？你陪着，我也陪着你，一生一世地陪着你。”

        黄药师的神色越发古怪，白蔓见他对自己的话似有不同见解，低声问道：“怎么了？”

        “蔓儿……你是不是忘记了？我已经一百多岁了。”

        白蔓啊了一声，黄药师临走之前，她喂他吃了好多血菩提，这回又带了许多灵风露，瞧他身体逐渐恢复盛年之态，头发乌发，似像五十年前一般，竟忘了他的实际年岁，此刻不禁微微懊悔。

        “夫君……对不住啦……我说错话了……”

        黄药师方才心中不愉，只因他虽非忠君，却是爱国。如今国家残破成这个样子，正如一位病入膏肓，命不久矣之人，任是多高明的大夫也难以救命。何况……蓉儿是自己的亲女，岂会不明白她的固执？她明知襄阳是守不住的，依旧会同郭靖在一起，死在一处。

        这时他听见白蔓软声撒娇，听她叫自己夫君，心中忽而愁苦尽去，黄药师故意冷着脸，低声道：“我倒是觉得……娘子似乎有其他的意思？”

        “我没有！我是说……我是说……”

        “你是要说什么？”

        黄药师见她难得的羞成这般，瞧也不敢瞧自己了，开怀大笑。他又问道：“蔓儿，我们来算一算好不好？十年？十五年？你是要跟我相守十五年吗？”

        “才不是十五年。”

        白蔓神色认真地望着他，心中汹涌。早在得知他遇险之时，白蔓已然明确了自己的心意。

        是了，从前她什么都不懂，追逐梦中的哥哥，只觉得跟他在一起，才不会那样的冷。如今和黄药师在一起，她对他……便就是如同做梦一般，那也绝不是噩梦，而是喜梦。

        “那是几年？”

        她双手握着黄药师的双手，白蔓直直地望着黄药师，轻声道：“你现在被我抓住了，我会一直抓紧你，直到你死，直到我死。”

        黄药师一时听到“直到我死”这四个字，先是惊恐，又是高兴，心想：能得十五年时光已很好，又岂能再能贪心。

        他反握住白蔓的手，柔声道：“傻姑娘……”

        “黄药师，我不是同你开玩笑的。”白蔓顿了顿，“我从前有个娃娃，是我最心爱的娃娃。后来……我长大了，我也舍不得丢下它。”

        “蔓儿，你当我是你的娃娃？”

        “不……不一样的。娃娃不会动，你会，你是个活生生的人。我从前很怕冷的，和那个娃娃在一起，我才不冷。现在……跟你在一起，我也不冷了。”

        黄药师听她这话说得甚痴，不禁暗暗欢喜，看着两人交握的手，轻声问道：“我都被你抓住了，怕是想逃也逃不掉了？”

        “是，无论来日如何，便是死在你手里，我也一点都不怨。”

        时至今日，白蔓隐约猜出姜云阶所说的卦象指向何方，又指向何人，可她不想深究。此刻她言辞恳挚，心中动了真情，对黄药师当真是……爱之不尽。

        而他听见这话讲得痴傻，对这番深情厚谊，真是不知要如何去爱怜她才好。他胸中极是舒畅，再见白蔓脸上的严肃之色，笑问道：“那你什么时候……肯带我去见你父母？”

        “我爹爹妈妈，早已去世多年了。”

        黄药师不意竟听见这样的话，他以为这小魔女的性子当是父母千娇百宠的溺爱出来的，如今见她神色黯然，自己竟惹她伤心，好生懊恼。

        程英走来见他们正在里面耳鬓厮磨，不大好意思。她退后几步，轻轻敲门，听见师父的声音，方才进去。

        那夜白蔓只关注黄药师，今日才见到她的真容，瞧她人淡如菊，自有风雅气度，眼前一亮，拉着她说话。

        程英低声将战场前的事说了，两人这时才知蒙古人今日围而不打，原是有不知从何处来的军队，挡住了他们的退路。如今正是襄阳城里是宋人的军队，外面是蒙古人，再外面是白蔓的军队。本是蒙古围困襄阳，现在却变成了蒙古人被两面夹击，围在中间。

        白蔓听见程英所形容的那一支军队的旗帜，秀眉紧蹙，低声道：“药师，我要出城了。”

        能调动军队之人，除了自己便是大兄。自己并未想过真的要掺和这天下大争，那便是兄长了？若是兄长，恐怕这场战争决计不易了结。

        黄药师见她神色坚定，实在不愿放她离开自己身边，唯恐她遇到危险，是以陪她一同出城。

        而此时在蒙古大营的主帅帐中，蒙哥望着自己的皇弟忽必烈，再见其余随军部众，想到今日出现的三万大军，高声问道：“不取襄阳，还可取何处？”

        襄阳是宋人的北方重镇，是防御蒙古人的屏障，只需取下襄阳就可长驱直入，两年之内攻占中原。如果绕开襄阳，先不说所需耗费的时间，单是攻下来也都只是飞地，极有可能得不偿失。

        只有襄阳，只能是襄阳，攻占襄阳才能攻占中原。

        蒙哥本是胜券在握，是以才来襄阳亲征，如今眼见神女城下场，不知她们是何用意。一想到此，蒙哥又想到叶微，那个人……真是神鬼莫测。这三万军队，只要不计溃败，总能将他们全部留下，甚至可以俘获白神女来和谈。

        可是……可是……蒙古朝贵本来多信萨满教，那是兼信佛教及幽鬼的吐番旧教，多鬼神之说。如今改信密教，教中神鬼之言，也是不少。

        叶微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她说几时下雨下雪，便几时下雨下雪，她要几时天晴便几时天晴，她要死人复生便死人复生。

        蒙古大汗曾亲眼见过，那人站在一旁，只是微微一笑，说了声死，便有人立刻暴毙。

        每次一想到当日所见情景，蒙哥便不寒而栗。是有一个活人，真切地死在自己的面前。事后检查不出半分伤口，就好像是……是老天收走了他的性命。

        如今自己倘若对他妹妹动手，自己将他惹恼，他取了自己的性命，那又如何？

        江山万里，雄图霸业，与自己再是无关了。


　　https://fozhldaoxs.cc/book/75791427/60968903.html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fozhldaoxs.cc。顶点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m.fozhldaoxs.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