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妈，我回来了

卫来给沈约的同学，叙旧的老板陈常安打了电话，他们也分别在叙旧和岚社里约了面谈，发现彼此的生活理念都合得来，于是正式准备搬迁的事宜。

        “我们店里缺点文人书气，你要是有舍不得出的书都可以搬到梧桐巷来，放在我店里。”陈常安这样和卫来说。

        卫来自然是谢过后应允。

        在搬迁的过程中，程芸不肯就这样罢休，起初态度强硬，列出些莫须有的条款，强硬无果后又哀求，终于，哀求也被无视后，她冷眼而笑，说：

        “你就这么上赶着找许蔚岚？你以为你解释了四年前的事她就会信？别怪我没提醒你，她已经是个离过婚的女人，还带着孩子，跟别的男人生的孩子……你觉得她还会跟你重新谈一段无家无口无忧无虑的恋爱吗？别傻了，只有我会全身心爱你，也只有我能。”

        “我就是上赶着找许蔚岚，我这辈子只会爱她，如果她和孩子愿意，那么她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另外，程芸，请你不要玷污“爱”这个字，懂爱的人不会为了自己所谓的爱而毁了别人的爱，而你，以此为理所当然。”

        卫来一字一句，平静而不容质疑。说完了他要说的话。

        “卫来，没了岚社你算什么？！你别忘了在你最难的时候是谁陪在你身边，是谁帮了你！”

        “我不会忘，是你和沈约帮了我。为此我四年来时刻感激，该偿还你的我都加倍偿还了……但你帮我是为了谁，为了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

        程芸只想在他面前展露她的伟大。她对他近乎病态的想要得到，以致与自身的所有理智，天地隔绝。

        然而最后她无计可施，站在狭窄的过道中，看着卫来无比厌恶地擦过她离开。程芸迷恋这个男人对于爱情的态度，在岚社的无数个深夜，她偷看过他红着眼喝酒，闭着眼想念，把画好的倩影撕得粉碎又满怀后悔粘起……看得多了，她竟常常忘了，卫来这些疯狂都是为另一个女人的，和她没有半点关系。

        梧桐巷的一切安顿好后，卫来打了个电话给老卫。

        老卫在儿子初三毕业的那个暑假与周珊离婚后，就正式开始一年四季居无定所。他总说人人都该有自己的生活，让他不用履孝顺儿子的道义，别没事儿就打电话问他是否安康；同理，他也不会常常打电话来叨扰儿子，除非关乎大事。父子俩的电话频率被卫来维持在四个月一通，一年不过三，老卫很满意。

        接到儿子定额外打来的电话，老卫有些惊讶：“阿来，怎么啦？”

        “老卫……我准备回家了。”他对爸爸说。

        “你妈妈找你了？”

        “没，我想回去看看她……四年没和她坐下来说过话了。”

        以卫图南对前妻的了解，应当是周珊先憋不住找儿子的，结果主动的一方却是阿来，让他颇感意外。

        “阿来，你和你妈妈是大吵了一架走的，你就是想让她死心放你自由，怎么她真做到了放手这几年，你又想回去了？”

        “爸，有个人告诉我，管束一个人是件难事，在乎我的人才会花力气管我……我以前觉得这道理很扯，可是再听又是另一番感受……爸，怎么会这样？”

        “这个问题，爸也回答不了你。有时候你希望一个人在乎你，那确实是爱没错；但是后来呢，你又不希望她太在乎你，那说明控制欲已经多过爱了。人嘛，就是既要又要还要，很难找到个平衡点……算了，爸最怕反复发作，索性一个人过。”

        “那，爸，有避免反复发作的办法吗？”

        “有，怎么没有。想控制的人把控制收一收，收回到在乎这层，怕被控制的人多付出点爱，别让在乎你的人太没安全感，这事儿不就重新成了？问题是哪有那么刚好，两个人都愿意为对方改变的少之又少，往往有一方刚开始想改，另一方还冥顽不化，又开始吵……破坏信心，这不是。”

        卫图南一不留神就掏心窝子和儿子分享了这么多，若是自己不倒出来，还真忘了原先自己也对他和周珊的关系思考过这么多，只可惜来不及实践。

        “我妈会原谅我吗，爸？”卫来又问。

        卫图南道：“你是她亲生的，不原谅你原谅谁？我猜你妈这四年也早就憋不住了，只是强撑着不肯跟你低头的面子罢了……她就是这点别扭。”

        “我还记得她让我滚，最后一句话，是她说看到我就会想到你，让我和你都再也别出现在她面前。”

        “……别当真，她那是针对我，真是的。”

        老卫那头，声音渐低，其实有些事情他也未曾真正释怀。

        “老卫，最后一个问题……如果没有我，你和我妈两个人的想逃和想控制是不是都不会到那个程度？”

        “傻小子想什么呢，没有你我和你妈只会完蛋得更快！我们后来是彼此折磨了些年，但有一个绝对共识没变过，那就是爱你。虽然我跟她爱你的方式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但我们谁都不比谁爱得少，我们俩最幸福的一段日子就是刚知道有了你的时候……甚至在那之前我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也会当爹。”

        那时候的卫图南和周珊都措手不及，却都有无限耐心，无论对彼此还是对孩子。

        “知道了，爸，谢谢你……我也爱你们，很爱。”

        卫来笑着回答，眼眶却不可控地变得温热，大概是有某种液体储进了里面，他想。

        ……

        他妈妈周珊仍住在卫来上高中时住的那套房里，在离家近的那所小学里做年级主任，每日充实。周末时学生休息，她便也休息，闲在家中做卫生或处理学校的遗留问题……这些都是大姨妈周玲有意无意告诉阿来的。她总觉得妹妹和儿子就是差个缓和的台阶，既然母子二人都不肯主动给，那就由她来给，她的话阿来反而肯听些。

        卫来挑了一个周天的上午回家，敲门，门内的周珊应声开门，看见门外站着的人。

        不是熟悉的推销，也不是上门抄煤气表的小年轻，是时隔四年后第一次面对面的阿来，她唯一的儿子。

        她本该熟悉，却偏又有种不敢直视的陌生，好像如果她主动确认，面前的人就会再次消失一般。

        周珊的手搭在门框上，不可控制地颤抖，甚至嘴唇也是，说不出一句适合久别复见的话。

        最后还是卫来先开口，他说：“妈，我回来了。”

        然后，他看到妈妈看着他怔了一下，无声点点头，自己转身回了屋内。她没说不让他进来，也没说让他进来，就只是把他晾在了原地。

        其实周珊不是不想说话，只怕一开口自己就会嚎啕大哭。她点头转身的一瞬间，即便什么话都还没说，就已然泪流满面。

        卫来在原地沉默了一会儿，还是踏进屋内。他想换鞋，不抱希望地将目光投向鞋柜，四年前属于他的那双拖鞋却还是原原本本的摆在第一层，没有一丝浮灰。

        即使他离开家了，妈妈还是把他的一切料理得井井有条，好像随时准备着他回来一样。

        换上拖鞋，他走到妈妈的房间外站着，妈妈的房门只留着一道缝，狭窄到他刚好能听清她的哭声。

        儿时的卫来要是犯了错，身边又没有卫图南救场，他都是这样站在门外。阿来从小就不会主动去推门，哭着求妈妈原谅。他就只是那么站着，脾气倔而坚持，直到周珊拿着尺子出来，一遍又一遍抽他的手心。抽得疼了他才哭，却也很少有真正低头认错的时候。

        这是卫来第一次主动推开妈妈房间的门，他就这么走了进去，看到了坐在椅子上泪流满面的周珊，看到了自己从未见过的妈妈。

        “妈，我知道错了……你能不能原谅我？”

        他开口，却惊惶发现自己的声线也不可预料的有些颤抖，原来比起失去自由，他更怕最亲近的人真的不再在乎他。不是这一刻，是这四年，其实他都怕得要命，只是从没有人能真正叫醒装睡的他，除了阿岚。

        妈妈却像并不在意他说了什么，只是十几秒后忽然站起，她抓起桌上那把陈年的木尺，也抓起阿来的手掌，像儿时责罚他那样狠狠地抽打，咬着牙不管不顾……有几次那木尺甚至在她不受控制的动作下抽到了自己手臂上。卫来于心不忍，把自己的手掌伸得更靠前了些，周珊不知所措地再次举起尺子，却终于不再忍心落下，她抱着已经比她高大太多的阿来哭了，哭得像一个遭受了大难的农村妇人，哭得再没有半点克制，口中只喃喃重复着一句话：“你还知道回来”，其余便都是泣泪和捶打。

        抱在怀里的儿子才是真实的，有温度的，此刻失而复得的心情再也无法掩盖，纵使她已经做好他这辈子再也不会踏入家门的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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