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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章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在詹文君亲手割裂詹氏一族的时候,徐佑带着左彣来到钱塘县衙门前。有了上次的经历,守门的衙卒哪里还敢张扬,见到徐佑态度很是和善,先让另一人进去通报,然后躬身引着徐佑转过照壁和莲池,从喜门到了大堂,恭敬的道“郎君,明府正在审案,您若是不急,不妨先到二堂等候。”

        徐佑点点头,正要迈步,得到消息的鲍熙已经迎了出来,挥手让带路的衙卒退下,拱手为礼,道“徐郎君!”

        徐佑如今是齐民,举止自当谨慎,躬身一揖,道“鲍主簿!”

        “不敢!”

        鲍熙侧过身,道“请!”

        跟着鲍熙进了二堂,这是县令和幕僚们议事的地方。简单的三间通舍,布局简陋,却带着肃穆之气。

        徐佑坐在东边客位,有青衣小童奉上清茶,他端起和鲍熙遥举做陪,抿了一小口,入口微涩,然后轻轻放下。

        魏晋南北朝时茶文化开始兴起,有“客来点茶,客辞点汤”的说法,这种习俗合乎世故人情,也合乎茶道的雅趣。后来到了宋朝,不知何故,逐渐变成了客来点茶汤却不饮,等主人端茶,仆从高呼送客,从头至尾,茶成了摆设和道具,也就是后来清朝时广为人知的“端茶送客”的由来。

        鲍熙和徐佑也算是熟识,知道他无事不登三宝殿,懒得拐弯抹角的打机锋,笑道“郎君今日登门,可是有事相托明府?”

        他是顾允的绝对心腹,无论何事,徐佑都没有隐瞒的必要,道“今日詹氏在至宾楼议事,主薄可知其详?”

        鲍熙略一皱眉,道“上次他们在至宾楼里大打出手,要不是明府赶到,还不知要闹出多大的乱子。这次又是要做什么?”

        要说今日詹氏众人齐聚,鲍熙没有得到消息,徐佑是绝对不信的,身为一县主簿,这点耳目灵通都做不到,又如何协助顾允打理偌大的钱塘?

        “据闻,郭夫人有意将詹氏的产业分给各房,詹珽也在其内……”

        “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好一条脱身之计!”鲍熙目光闪烁,上下打量着徐佑,好一会才道“不过,若鲍某所料不差,这必定不会是詹文君自己的主意……”

        徐佑轻笑道“郭夫人胸有韬略,非等闲女子,其他人皆碌碌之辈,焉能左右她的想法?”

        鲍熙也是一笑,道;“看来徐郎对詹文君评价甚高!”他端起茶杯,轻轻吹去浮茶,道“既然你们有了这等妙计,又来找明府何干?”

        “一个詹珽无关要紧,分了家就足以让他进退失据!可天师道却不是那么好说话,若席元达通过刺史府给钱塘县行文,要明府裁定鹿脯丢失在前,詹氏分家在后,强迫詹氏一体赔付,到了那时,恐怕依然脱身不得!”

        “这倒是个麻烦……”

        正在这时,二堂跟大堂相连的那扇木门打开,顾允走了进来,看到徐佑大喜,道“微之,上次约好三日后再会,你可倒好,携了佳人跑到明玉山中逍遥去了,留我在此污浊处度日如年,好不气人!”

        徐佑笑道“飞卿何苦捉弄我?要不是初来乍到就得罪了县里的贵人们,我又怎会失信于你呢?”

        顾允捉住了徐佑的手,拉着他坐到主位的床榻上去。虽然明知在这个时代,床榻的实际意义就跟后世的长条板凳差不多,但两个大男人这样公然跌坐在床上,实在让徐佑觉得别扭。

        更痛苦的是,他无论如何不能将这种别扭表露出来,否则一来失了风雅,二来,怕也要失去顾允这个朋友。

        “你的事我都清楚,却是无端被扯进了这场风波之内。且放宽心,无论他们闹的如何,我保你平安无事!    ”

        顾允肤白如玉,秀美柔和,近距离看去真是跟妇人无疑。尤其身上的熏香聚而不散,一丝丝的钻入鼻中,让徐佑头晕眼花,真真的安能辨我是雌雄?

        “谢过飞卿!”顾允接有主上的密旨,必然会倾尽全力保证自己的人身安全,徐佑对这一点还是很放心的,道“只是詹氏……”

        “詹氏也是可怜,家中安坐,祸至天来!”顾允叹道“天师道此次着实过分了点,七块鹿脯就想吞下扬州七个中下等的世族,真是……”

        “明府!”

        鲍熙突然咳嗽了几声,打断了顾允的话,道“徐郎君今日来,是要告知詹氏的最新动向,别事容日后再聊不迟!”

        顾允看了眼鲍熙,也知一时口快,说了不该说的话,对徐佑歉然道“微之,非我故意隐瞒,实在是此中内情牵连广泛,你知道少些,也少点烦恼!”

        徐佑当然知道顾允刚才话中提到的是什么,他早从李易凤那里得知详细内情,不过这时候却不能露出分毫,笑道“我像是自寻烦恼的人吗?”

        顾允佯装作态,眯着眼瞧他,摇头道“不像,你像是乐天知命的……”

        “乐天知命,故不忧!”徐佑大声笑道“知我者,飞卿也!”

        顾允眼睛一亮,道“微之也治《易经》?”

        乐天知命,故不忧。此句出自《易传?系辞》。徐佑谦逊道“略通一二,不敢言治!”

        他越是如此说,顾允越是心痒痒,身子下意识的往前挪移了几分,道“今人皆以《易》为占卜之书,微之以为如何?”

        魏晋南北朝时,《周易》的研究分为了象数与义理两派,简单点说就是一个注重卦象的具体形式,一个注重探寻内中的哲学思想,尤其玄学兴盛之后,《易》更大程度上变成了精神空虚的上流社会来寻仙问道的根本典籍。

        徐佑察言观色,笑道“此言大谬!《易》讲述的乃圣人之道,岂是装神弄鬼之辈所能明了?”

        顾允又趋前几分,道“此言何解?”

        “《易》讲了四种圣人之道,一是察言,二是观变,三是制器,四才是占卜,重占卜而轻其他,正如郑人买其椟而还其珠,岂不是大谬?”

        这是《十翼》里的论调,顾允既然对《易经》感兴趣,自是读过的,所以并不见异,道“然察言、观变、制器三道,又怎能同占卜相提并论?察言不过权术,观变亦是中庸,制器乃教人取法自然,唯有占卜可通鬼神,趋吉避凶。四者皆圣人道,而占卜为首,所以今人以《易》为占卜之书,何为大谬?”

        《易经》博大精深,从古至今对其注释者甚多,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也就造就了无数的学派和追随者。有学派就有争论,故而在清谈兴盛的这个时代,名流贵族们常常从《易》中发现论点,再从中寻找论据,最后进行论证。若是放到后世,这些人参加高考写议论文,必定个个满分无疑。

        “易,变易也,随时变易以从道也。将以顺性命之理,通幽明之故,尽事物之情,而示开物成务之道也。圣人之忧患后世,可谓之矣。所以说《易》是忧患之书,有理而后有象,有象而后有数,先知义理,而后知象数,才是真正的趋吉避凶。不通义理,只论象数,是堪舆家蛊惑人心之言!”

        徐佑今天有事前来,实在不想跟顾允瞎扯淡,但时人以清谈为雅事,若是直接拒绝,显得庸俗不堪,所以直接就把程颐的《伊川易传》里的理论抄来震一震顾允。

        不过程学完全摈弃了象数占卜的老庄精义,取而代之以世俗伦理人情,最终目的是用来规范社会道德行为。程颐的做法说实在的有点矫枉过正,虽为理学大儒,但并非徐佑所爱。

        顾允身子一震,低首望着地上的某处微小尘埃,道“易是忧患之书……”猛然抬头,目光如痴,道“微之,今夜你我连榻夜话,无论如何都不能放你走了……”

        徐佑哭笑不得,却也只能先答应下来。又说了今日詹氏分家之事,顾允笑道“无妨,若是刺史府行文,我先拖着就是。这等事其实都有理在,该怎么判,存乎一心而已。微之,你给我句实话,是不是真的要帮詹文君?如果你开口,我就是硬判了詹珽自行赔付鹿脯也不是什么难事,天师道和刺史府那边,自有我顶着便是了……”

        眼看鲍熙以手掩口,又要咳嗽连连,徐佑婉拒道“飞卿牧守钱塘,正身、勤民、抚孤、敦本、修人,是一县父母,非我一人之友,若因一己之私坏了你的声誉,佑百死莫赎。只要能够在律法允许的范围内,暂时拖延一二,已是感激不尽!”

        顾允微微一笑,不以为意,转头对鲍熙道“你看,此乃诤友,我之徐原也!”

        三国时吴国大司马吕岱有一个好朋友叫徐原,每逢他有过错,徐原就据理以争,还在众人中议论,丝毫不留情面。吕岱非但不以为意,还闻过则喜,在徐原逝世后更是痛哭不已,时人传为美谈。

        徐佑脑海中飞快的过滤了一番,确定这个徐原不是徐氏一族的先辈,不然顾允这个类比可要闹出笑话来了。

        这时大堂隐约传来哭声,鲍熙疑惑道“明府,前堂审的如何了?”

        顾允这才甩开袍袖,大呼道“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却忘了这档事了!先生,此案大为棘手,我特来寻你商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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