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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背影


南阳郡府,曹寅看着眼前这两个年轻人,缓缓问道“你们……到底要做什么?”

        这两个年轻人,才堪堪二十岁。

        左边这个,虽是衣青衫衣,冠进贤冠的儒生,却七尺雄姿,别有一番英气。右边这个,头戴帻巾,颇有一股隐士风范,不过看面容,却像极了江湖侠客。

        孙宇不在,曹寅便主掌南阳郡,此刻这两位少年却拿着孙宇的手令来郡府征调三百石粮食和六百口铁锅,面对混迹官场十年的曹寅,斩钉截铁般吐出八个字

        “守卫宛城,守卫南阳。”

        曹寅看了一眼两人,目光再度转到身前案几上的方寸布帛,嘴角微微扬起笑意“府君用人果然随心所欲。”

        两人身躯同时一震,一改面上倨傲之色,同时作揖行礼,恭敬下拜

        “下官都尉府兵曹掾史庞季,见过郡丞。”

        “下官太守府尉曹掾史蒯良,见过郡丞。”

        竟是庞家和蒯家的人物,难怪神采如此脱俗。曹寅心中暗自赞叹,也不禁摇头,这两人终究是少年心性,看不到这一纸文书后的可怕。

        庞季、蒯良互视一眼,心知这位久历宦海沉浮的郡丞已一眼看透那布帛上的关窍了。

        曹寅轻轻抬手压住布帛,微微叹了口气,道“两位既已就任,来此也不过是看看在下的反应如何罢了。如何?尚满意否?”

        庞、蒯二人不敢大意,同时行礼“属下不敢。”

        曹寅摆了摆手,面露苦笑之色“南阳为世祖龙起之所在,安危之重,寅今日便托付两位了。”

        庞季、蒯良两人面色一凝,听出了曹寅话风中逼人气息。

        曹寅又看了一眼手掌下的布帛,眉宇间一股郁郁悄然凝聚,良久,才又缓缓问道“两位……可知这四个字之后的可怖?”

        庞季、蒯良一动不动,面上神情已悄然严肃。

        曹寅抬起手,最后看了一眼布帛上的四个字

        竭泽而渔

        随后悄然合上布帛,郑重推到案几边缘,淡淡道“凡事有度,二位既然已身担重责,寅唯望二位张弛有度,切莫狂放,旁生枝节。”

        庞季拱手再拜“季等谨记,郡丞放心即可。”随即,一道眼角余光扫过,蒯良领会,伸手取走了案几上的布帛。

        曹寅点点头,挥了挥手“去罢。”

        庞季、蒯良两人躬身再拜,告辞而去。

        曹寅望着两人离去背影,眉心渐渐凝重。

        “竭泽而渔……”他轻蔑笑了笑,“只怕渔有不及,倒成了饮鸩止渴啊……”

        宛城城外有三千户人家,两万百姓,除却那些山林深处的百姓,宛城方圆百里内的居民已尽数退入宛城。

        这是因为十万流民并没有直接奔宛城而来,而是转向了随县、博山一带,南阳郡东北五县尽成荒芜之地,南阳民心大乱,流民愈发众多,已近三十万。但这给宛城多了几天喘息的时间,得以尽收城外民众,在衡山城破后第四天封城。

        只不过正在建造当中的南州府学不得不暂时停建,赵空亲自率领都尉府长史蔡瑁和五十骑卒,绕行百里,迎回正在前往博山路上的蔡邕、郑泰等大儒。

        而守卫宛城的职责便落在了新任兵曹掾史庞季和新任尉曹掾史蒯良的肩上。

        而他们却在谋划着一件可怕的事。

        宛城依南水而建,南水环城而成护城河。随着“吱呀”声响起,宛城东门的吊桥城门缓缓放下,一队百人卫士护卫着数百徒夫,扛着宛城府库平日里救火盛水用的两百口铜鼎直奔城外。

        城中流民已近数万,充斥宛城城内的大街小巷,他们与城中原本的居民已发生了冲突,为了粮食,他们不惜拳脚相向,只为了一口吃的。宛城不仅封了城,城里也封了户。没有人愿意混入流民中,混入一群吃过人肉饮过人血的嗜血猛兽中。

        那一双双血红的眼睛里,藏着对生的渴望,以及那一点一滴、正在逐渐消散的生命气息。

        在他们众目睽睽之下,这两百口铜鼎从城门处开始,每隔十丈一座,连绵二十里,蜿蜿蜒蜒直望南方,所有人都看见了那个手持火把的士卒,点燃了铜鼎下的柴薪,然后,每一座铜鼎下都已底下生起了火焰。

        两百卫士封锁了街道,他们面向流民,用手中长戈开辟了一条狭窄的通道,他们的身后是出数百徒夫,每个人的肩上都扛了一袋粮食,那是一条细小的队伍,单薄地只有那一层长戈护卫。

        大街上三三两两地哀嚎,呆滞地躯干,到处都散发着血腥气息,如同是一座死城。

        唯独那一双双血红的眼睛,死死盯着不远处穿行而过徒夫,和他们身上那一袋袋粮食。

        黄忠静静地站在城门口,站在卫士的身后,他的手已在剑柄上,他的手心里布满冷汗,放松、紧握,放松、紧握。

        如果……有人冲击卫士,如何?

        如果……这批粮食到不了城外,如何?

        如果……这一刻他们发动了暴乱,如何?

        黄忠不敢想,他死死盯着如同枯枝般遥遥伸出的手臂,眉眼深邃。

        蒯良在城下,城门的一侧,周围有十五名卫士将他团团围住。他站在角落里,死死贴着城墙,双手已死死握成拳头。他也死死盯着那群可怕的“流民”,冷汗一滴又一滴,划过额角,划过脸庞。

        “呛………”

        佩剑滑出吞口两寸,黄忠紧握剑柄,杀机尽敛。

        他面前的无数人头,已不是南阳境下安乐的百姓了,而是他的敌人,是一柄随时随地都能毁去宛城的屠刀。

        无数只手穿过横拦的长戈,遥遥伸向那一袋袋粮食,他们的身躯和脚步被挡住,但他们的目光却已飞得很远很远。

        那些徒夫肩扛粮食,向着城外飞奔而去。一一倒入铜鼎,煮沸、煮熟。

        最后一个徒夫迈出城墙,蒯良猛地松了一口气,俯下身去大口喘息。

        庞季站在城楼上眺望远方,嘴角不禁泛起了笑意,第一步已成,二十里,足以尽出流民。

        黄忠松开了剑柄,他推到蒯良身侧,众多卫士随着他的步伐,整齐划一地撤回长戈,迅速退离城门。

        最前头的几个流民失去了长戈的阻拦,身体前倾,一个踉跄便已跌倒,没有谁伸手去扶。所有流民,都像是没有灵魂的死尸,前方城门之外,那无比的诱惑在牵引他们的步伐,遥遥向远。

        “冲啊!”

        也不知道是谁在人群中喊了一声,拥堵在宛城中流民如同找到了宣泄口般,狂啸而出!

        人们呼啸着、狂奔着、怒吼着,为了粮食,为了活命,为了在这凄凉痛苦的世界上多存活一天、哪怕多或一刻,尊严、儿女、亲人,都成了牺牲品。

        汹涌人潮中没有一个少儿,庞季想起了那句话

        “易子而食”

        他们衣衫褴褛,向着城外可怜的粮食,跌跌撞撞,却忘记了,也许被他们吃掉的孩子正在天上看着他们。

        一个干瘦的女人倒在地上,后面的人冲上来踩在脚下,她没有起来的机会,她的呼救声被饥民们兴奋的叫喊声掩盖,最终和街上的尘土石砖融为一体,湮灭不见。

        庞季转过头去,他不忍再看这惨烈痛苦,那些他只在圣贤书中读过的人世景象,易子而食、暴尸而过……如今由他亲自一一见证。

        巨大的人潮仿佛只是在一瞬间便被“抽”离了宛城,净街、空巷。

        蒯良看着街面上的道道血迹,斑斑碎肉,转过头去呕吐了出来。

        庞季站在城楼上,缓缓发出命令

        “清城,皆杀。”

        孙宇就任南阳太守至今,庞季说出了第一个“杀”字。

        一千五百南阳郡兵早已整装待发,他们以最快的速度,对宛城内潜藏的流民尽数诛杀屠戮。

        一个时辰后,城内积尸一百二十七具,南阳郡兵伤三十二,亡六人。

        一个时辰,只有一个时辰。

        城外流民已将两百口铜鼎吃去大半,甚至有两股流民直奔最后几口铜鼎去了。

        只有庞季和蒯良知道,城外的第一口鼎只有一斗粮食,而最后那一口、伫立在南筮聚郡兵军营不远处的铜鼎里有整整一石粮食。

        吾欲渔,便竭泽【注1】。

        许定并没有等很久,孙原只是将那虎肉稍加烤制,便留给那帮仿佛饿死鬼投胎般的掾属们了。

        看着孙原远远过来,许定微微一笑,便放下了手中刚刚烤好的虎肉,起身迎了上来。

        “原可是来得不是时候?”孙原看了一眼许定刚放下的虎肉,“壮士竟是尚未进食。”

        许定眼睛眯成一道缝,仔细打量孙原,没想到这位太守竟是一副轻松模样,连颌首礼都无一个。

        孙原似是看出来许定的犹疑,淡淡道“这般境地,又如何在乎那些俗礼。”

        “太守说的是。”许定点点头,“果然有年轻气魄。”

        “不敢当。”孙原似乎不愿多说,直入正题道“似乎壮士对撤离此地已有策略?”

        “并非是许定一人计划,舍弟许褚并非只有这一身蛮力。”许定粗犷脸上终于带了些淡淡笑意,“篝火昼夜不灭,不过耗费大量木植,如今这方圆也补给,已是到了不得不走的地步了。”

        孙原点点头“之前听邴原先生说了,他以这巨大篝火为屏障,流民必然是认为此处人口众多,又立了箭楼望台,即使简陋,也有几分军营气势。流民虽然无所畏惧,然背后操控流民的人,必然不敢轻易犯险。”

        “正是。”许定道,“不过,这篝火耗费巨大,维持不了几日,篝火一灭,流民必会踏破营寨。今夜必须走了。”

        孙原望了望这四处散落民众,心中竟油然而生一股叹惋“百姓困此十余日,本地郡守令长竟全无作为么?”

        许定听闻此语,脸色骤然阴沉下来,身边紫衣公子察觉他神情有异,便也皱起了眉头,不知他为何会如此。

        许定呆了半晌,才从牙关中生生蹦出来几个字“若是真有所作为,又岂会有今日这般地步?”

        孙原心思一动,豫州各郡郡守皆可谓是一时大儒,政绩可谓斐然,许定这话中有话,恐怕有太多阴险之事夹杂其中,不为人知了。

        许定见孙原这般沉默不语,还以为自己言语随意,让这位新任太守大人有所不快,便道“定山野之人,随口说话,太守请不必放在心上。”

        孙原一听便知许定会错了意,摇头道“壮士多虑了。原不过是在想,自己年轻气盛,可否会犯下相同的错误。”

        许定看看他,脸色登时好看了数分。

        孙原又笑道“民不知法,国必将乱。地方大吏不知民,又成了施政大忌。原年不过十七,若是犯了错误,只怕悔之晚矣。”

        许定看了一眼孙原身后,亦是笑了“太守有邴原先生这样的人物相辅助,自然难以出错。”

        他又会错了意,竟是以为邴原是孙原的掾属,正欲解释,却听见不远处一道声音响起“大哥今天笑容怎么如此多,倒让兄弟不习惯了。”

        孙原侧脸望去,正是“虎痴”许褚。

        许定瞪了一眼许褚,有冲孙原道“舍弟无礼,太守勿怪。”他这次却没有施礼,知道孙原也非在乎俗礼的人,自然少了几分拘束。

        许褚走过来,与许定站在一处,身高随是一般,体格却比他这位兄长壮硕一些,只不过两人都比寻常人高大许多,之前并未发觉。

        “今日能见孙太守,乃是人生一件幸事。”许定冲许褚道,“大汉四百年来第一位不足弱冠的太守。”

        正说间,突然听到正门方向传来了一连串金属重击之声,显然是这座村寨的示警讯号。

        三人登时脸色一变,随即便看见远远地有人飞奔过来,来人神色惊惶,不过尚且沉稳,一路上并未吼叫,四周民众虽然被这讯号惊动,四处张望,却也只是四处张望警惕,并为躁动。

        孙原不得不暗暗佩服,这许氏宗族果然非同一般。

        待那人奔过来,邴原、许靖等人也已到了孙原身后,显然这几位当世名士皆已心中有数。

        那人过来,看了看邴原,又看了看许定和许褚,似在踌躇什么。许定目光一瞪,那人不禁缩了缩头,站到许定身边耳语了几句。

        许定也不知听了什么,脸色大变,急忙对众人道“诸位,请随许定一看究竟。”

        众人在许定带领下,直奔营寨正门,离着正门尚有十几步,便听见了营寨之外的巨大躁动声。

        许定带领众人直接登上了营楼,瞬间变被眼前这幅可怕景象生生震住!

        只见离着这座营寨不足三里处,有一道浩浩荡荡的洪流正奔流而去,直望北方!

        荀攸远眺浩瀚人海,不禁皱眉道“奇怪……”

        许靖尚未看清眼前场景,却知晓荀攸定是看见了什么不寻常之景象,不禁问道“奇怪什么?”

        荀攸不答,手指随着目光一同指向远方,反问道“可曾看出有何不同?”

        许靖抬头遥看,登时变色。

        那一袭紫衣最后一个登上高台,双眼之中瞬间闪过一丝恐惧

        “太平道……反了。”

        【注1】以此致敬《贞观长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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