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风筝误

无论是柿子姑娘，还是橘子妹妹，青元统统不知情。

        她出了晴雪林，一路向西，走了有一刻半钟的功夫，总算回到了花园。

        青恩拿眼上下打量一番青元，慢条斯理地笑了一笑：“六妹，你的荷花在哪儿？”

        青元无言以对。

        她自然不会觉得青恩是在说闲话，敢情得了花要嫉妒，不得花也要找茬儿。

        “在嘉荣居。说起来都是妹妹的不是，回京也有一个月了，还没邀请五姐到我院子里来坐坐，五姐且饶过我这一遭，赶明儿一定补上。四姐方才唤人来寻我，我先过去露个脸，等会再来陪五姐说话。”

        青元不等青恩再开口，加快步伐往八仙楼而去，脚上正赶着路，旁边的假山里“嘿”地一声跳了个人出来。

        青元立时被吓了一跳，看清楚来人之后，捂着胸口埋怨连连。

        青霖抿着嘴一直笑，笑够了才执手道歉：“六妹不要怪我，难得任性一回。”

        青元听出来她话里有话，也不点破，笑呵呵道：“四姐同我好才这般闹我，姐妹之间计较这些做什么。”

        青霖笑嘻嘻道：“园子里正唱《风筝误》，请的是金泉班，咱们跟着乐呵乐呵去。”

        《风筝误》是当下时兴的昆曲剧目，金泉班在京都家喻户晓。但凡饮宴开席，不请金泉班，都不好意思跟人说听戏两个字；不点一台《风筝误》，都没脸说听过昆曲。

        戏台子下面早坐满了人，台上正唱到《惊丑》这一出：詹爱娟密约韩琦仲，韩琦仲误以为是会詹淑娟，见面惊丑而急退。

        “呀！怎么是这样一个丑妇！难道我见了鬼怪不成？方才那些说话一毫文理不通，前日的诗，那里是他做的？……”

        台下哄然大笑。

        二人匆忙找位子，忽见一处地方空得很，三步作两步跑了过去。

        海棠眼尖，连忙上前来拦：“两位小姐往这边来。”

        “今日没有外客，坐这边就是，何必跑来跑去。”楚芙招手就叫，“快过来。”

        海棠顺从地领了二人过去。

        青元这才发现，男女竟然同在一处听戏。

        男子席设在左边，女子席设在右边，中间摆了几架红酸枝云插屏。每两架屏风之间隔了一尺来宽，十来个侍女穿梭其间，做着端茶倒水打扇捶腿的活计。

        青元暗叹，怪道左边空了一大块，原来是这个缘故。国公府那厢定然也搭了戏台，怎生跑来了这边……

        楚芙是主，她们是客。且不说客随主便，真心也好，假意也罢，少不得要去推辞一番，再道个谢才好。

        楚芙根本不给她们开口说话的机会，抬手随意指了一处，开口道：“两位表妹坐这里，看得清楚。”说罢，转头朝着并肩而坐的白梦篱道，“这名角儿就是名角儿，唱得着实不错。我走前京里还在捧柳莺莺，她的琵琶堪称一绝，这才几年……”

        行吧，人家就是瞧着小姑娘没位子坐，发发善心罢了，根本不想听你说废话。

        青元闷闷地坐下了，瞅着聊戏子聊得热火朝天丝毫不顾忌表妹在背后听着的两人，暗暗摇了摇头，再瞅瞅左手边的楚蓉，甜甜一笑：“蓉表哥好。”

        楚蓉点了点头，微笑道：“两位表妹吃果子。”说着，伸手将红木花几上的黑漆描金梅花攢盒往外推了推。

        青元双手捧了攢盒往青霖怀里一塞，扬了扬眉：“呐，请你吃果子勒。”

        青霖拿手接了过来，放在花几上，抿嘴笑道：“又不是什么稀罕东西，值得了什么。”说完抬手抿了抿头发，又抚了抚裙子上的褶皱。

        青元努力忍笑，好不容易憋住了，一转眼又瞥见青霖微红的耳垂，正要打趣两句，舌头打了个结，差点没被咬掉。

        《风筝误》中的韩琦仲把才女淑娟当作丑女爱娟，得知养父为自己定亲淑娟之时，拒绝未果，只得从命，还打算让新妇独守空房，日后自己再纳妾即可。

        男子尚且拒绝不了父母之命，何况女子。男子娶妻不喜，尚可纳妾，女子又该何去何从。

        青霖正在同卫家世子议亲，不该、更不能跟楚蓉有任何牵扯。

        台上咿咿呀呀地唱着，台下一众千金虎视眈眈。

        青元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腰杆，表明自己坐得端行得正。可惜到底高估了自个儿，坐姿尚且好保持，一直被人盯着哪里还有心思看戏，不多会儿便如坐针毡如芒在背。

        青霖倒是挺高兴，捧了攢盒放在大腿上，小口小口地吃着点心，时不时品两口玳玳花茶，怡然自得，好不惬意。

        青元轻轻挑了挑眉，感叹自己简直是白操心，青霖好歹年长她两岁，做事自有分寸。

        “四姐且坐着，我去更衣。”青元悄悄对青霖道。

        谁料青霖竟然十分不愿意，脸上飞起一抹微红，低声道：“别留我一个人在这。”顿了一下，咬着嘴唇道，“我跟你一起去。”

        青元于心不忍，咬了咬牙：“你还是吃果子罢。”

        她不是真的要去更衣，权当作舍命陪君子了。

        青霖见她当真不走，果然吃果子去了。

        青元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这般作派，怪不得楚蓉不动心。想要又不敢要，没机会不甘心，有机会不把握，坐等着他转身发现你的真心，一个字——难！

        楚芙同白梦篱相谈甚欢良久之后，终于反应过来不该在姑娘家面前说这个。

        他假作不经意地回头瞅了一眼，一瞅却是忍不住笑了，浑身上下一通乱摸，接着又往两边一看，一把夺过楚莲手里的扇子，回身对着青元的脑门就是一下。

        说来也巧，《风筝误》正好演完，旁边早就预备好了赏钱，当下往台上一撒，只听豁啦啦满台钱响——

        青元硬挺挺地坐了两刻钟，实在是撑不住了，不一会儿便单手托腮渐入佳境。

        一枕南柯，梦回江南。

        摇一只乌篷船，荡漾于西湖之上，一会看月映水中天，一会听梅子黄时雨，一会又举手抛芳饵。

        忽地，小船误入藕花深处，惊起一滩水鸭儿。

        楚莲折扇骤然被躲，回头瞬间察觉出楚芙的意图，可惜却是无用，根本来不及阻拦。

        只听见青元一声惊叫，当场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楚芙不提防她有此举动，下意识地往后躲闪，连人带椅歪倒在地，摔得个四仰八叉。

        一众年轻公子想笑又不敢笑，万一闹出事来可不得了。姑娘家的脸皮薄，遇上个气性大的，指不定要死要活。

        但见楚芙一脸摔懵了的模样，青元失声笑了起来。

        桃花眼弯成一对月芽儿，月中似有云雾，似醉非醉，梦幻迷离。

        众人呆愣了片刻，立马哄然一笑。

        紫阳长公主那厢听见动静，遣了甘家令过来询问。

        楚莲把目光收了回来，含笑道：“沅芷没坐稳摔了一下，并无妨碍，请母亲放心。”

        不等甘家令过去回话，楚芙已经屁颠屁颠地跑到了长公主身边，使尽浑身解数表示他无事。

        到底没能拗过长公主，请了公主府专职太医黄御医过来诊脉，确认无事才罢休。

        一场闹剧就此揭过。

        台上正演新曲，台下又上新文——楚芙提议去打马球。

        今日楚蓉在含笑馆开办文会，一众才子大出风头，尚武不尚文之辈早憋了一口气，一听这话无有不应。

        楚芙又要命人去马球场安排事体，又要遣人去国公府拉队友，又要亲自招待人过去，又要拜托妹妹去请姑娘家来看比赛……

        真是好生忙碌。

        马球场位于紫阳园西北方向。

        穿过大花厅东侧的一道月亮门，一路北上，远远地就瞧见一大块青色草皮，种的是黑麦草。旁边另有一块大小相当的绿色草坪，种的是结缕草。

        马球场四周没有建设专门的看台，而是利用自然地势，以花草树木亭台楼阁将球场围绕起来，可赏景可观球，一举两得。

        楚家以武立世，子弟大多尚武。白家虽说弃武从文，但骑射属于君子六艺之一。再有其他勋贵世家的子弟，愿意下场的人不少。倘若没有两个赛场，当真玩不开。

        如此一来，两赛场中间的位置倒成了绝佳的观球之地，两边赛况一齐尽收眼底。许是为此缘故，此间建筑或亭或台，四周开阔，视野辽阔。

        球场中路一排建筑，从南到北依次是淡泊亭、明志亭、诫子台、宁静亭、致远亭。视野最好之地非诫子台莫属，去那观赛的人最多。

        青元没有跟人抢位置的打算，遂挪步去了最远的致远亭。

        致远亭是一座凤凰亭，由三座亭子相连，一亭居中为主，两侧两亭为翼，形如凤凰展翅。

        将将要到致远亭主亭之时，青元眼角余光忽瞥见侧亭里坐了一名少女。她身穿藕荷色衣衫，隐在一团花影之中。少女衣裳颜色与花色相近，要是不仔细看，都发现不了有个人在那里。

        青元敢断定，若非无路可退，眼前的少女定然早溜了。

        宋时娴连忙站起来欠身行礼，人不上前来，也不说一句话。

        瞅着两人之间五尺来宽的距离，青元沉默地站在原地回了礼。

        廊下待命的小丫鬟桂花好似才发现宋时娴一般，匆忙上前来见礼，弄得气氛更加微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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