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玉莲花

宋梓心闻声抬头，只见一袭红衣呼啸而来，劈掌夺下她手里的玉莲花。

        这朵玉莲花是用和田黄玉雕琢而成，不知何故，底下的银针不见踪影，看上去有几分像是糖豆子。

        青瑶瞧了一会儿，才认出来这是青元的耳饰，顿时心里一慌，疾言厉色道：“还有一只呢？你是不是吃下去了？”

        宋梓心被吓得眼泪汪汪，咬着嘴唇摇了摇头。

        青瑶见小娃娃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也分不清楚到底是被吓的，还是真没有吃。

        她自腰间荷包里拿出来一个白玉小圆盒，轻轻打开盒盖，语带诱惑道：“这是从华亭县带过来的梨膏糖，吃了可以变漂亮，你要不要吃？”

        宋梓心闻着浓郁的梨香味，口水不受控制地流了出来，眼巴巴地望着青瑶，大声地说了一个字：“要！”

        青瑶循循善诱道：“那你告诉我，还有一只耳钉去哪儿了？就是这个玉莲花，它还有一朵，原本应该是一对。”

        宋梓心指了指旁边的草丛，奶声奶气地说：“在花花里。”

        青瑶循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那里开了一丛深红的鸢萝花，花朵绽放开来，犹如一颗颗艳丽的五角星。

        在一朵含苞吐蕾的小花里，果然找到了另一颗玉莲花。

        宋梓心牵着青瑶的裙子，瓮声瓮气地嚷：“糖，糖……”

        青瑶慢条斯理地收起了小圆盒，淡淡道：“小孩子少吃糖，当心坏了牙。”

        这盒梨膏糖里加了川贝、半夏、人参、玉桂等十几种药材，不适合几岁的女娃娃食用。

        宋梓心鼓着腮帮子在一旁生闷气，见青瑶竟然不过来哄她，两只小手使劲拽了拽。

        青瑶一巴掌拍开裙子上的小爪子，没好气地道：“爪子上都是土，裙子都被你弄脏了。”

        宋梓心抱着泛红的小手，委屈巴巴地道：“你敢打我，我爹爹肯定不会……饶了……你……”

        她的声势越来越弱，注意力逐渐被眼前的红衣女子所吸引。

        青瑶手拿一条锦帕，认真仔细地擦拭着宋梓心的脏手。她手上的小心翼翼跟方才的“狡诈凶狠”大相径庭，脸上的温柔教宋梓心微微含酸。

        宋梓心年方四岁，还不怎么懂得心酸的情绪，她只是忽然想起了母亲，想起了丽霜姐姐说过的话……

        哇哇大哭。

        青瑶赶紧拿袖子给宋梓心擦泪，放柔了语气道：“梨膏糖不适合小孩子吃，下回我带糖莲子给你吃，不哭了好不好？”

        宋梓心抽抽嗒嗒道：“我不要爹爹娶后娘，爹爹有了后娘就不喜欢我了。”

        青瑶心头顿时冲起一阵怒火。

        这个小娃娃出现在宋家，又说着“后娘”的坏话，十之八九便是宋时飞的独女。

        因生母楚氏早逝，从小到大总有这样那样的人到她跟前说三道四。

        她不明白，这世上怎么会有人为了一己之私而对小孩子用尽心机！

        难道他们自己没有孩子吗？

        就没有想过，一句似是而非的话便可以致人惶惶不可终日！

        青瑶长吸一口气，噗呲一下笑出声来：“这有什么难的。你日后见了姑娘家就喊姐姐，这样你爹爹就长了她们一辈儿，再也不能娶人当你后娘。”

        宋梓心立马止了哭声，低头想了半天，忽开心地咧嘴一笑：“多谢姐姐！”

        青瑶无奈又好笑。还真是活学活用啊。

        其实这个法子并不能真正管用，但宋梓心只是一个小孩子，跟她说那些大道理的话根本行不通，倒不如教她个法子。一则令她不要沉浸在那些承受不了的情绪里，二则也让宋家的人尽早注意到宋梓心的心结。

        “爹爹！”宋梓心绕过青瑶，小腿蹬蹬蹬地跑了过去。

        宋时飞面上没什么表情，眼底隐约浮现一抹淡淡的柔情，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女儿，问：“跟着你的人呢？”

        宋梓心歪了歪头：“丽霜姐姐不是去找爹爹了？我想爹爹。”说着，张开双手要抱抱。

        宋时飞瞥了一眼脏兮兮的小爪子，从袖中抽出一条素帕，命宋梓心自己擦干净。

        宋梓心接了帕子，听话地在一旁擦起了手。

        宋时飞扫了青瑶一眼：“别教我女儿乱七八糟的东西。”

        青瑶默了默，挑衅地睨了一眼宋时飞，语气嘲讽道：“觉得我说得不对，你就自己教。噢，差点忘了，宋大公子是她的亲生父亲，本就负有教导之责。”

        宋时飞心头诧异。

        宋大夫人称赞薛家三姑娘贤淑大方，端庄自持。无论是方才那番“姐姐”论，还是眼下这般态度，似乎都不怎么符合端庄两个字。

        青瑶为了能够嫁给楚蓉，一直按照大家闺秀的行为准则严格要求自身。楚蓉拒绝了她的心意，宋时飞又听到了她的歪论，她不妨一以贯之，只凭着本心本意说话。

        宋时飞一言不发，抱着宋梓心离开。

        宋梓心挥一挥小手道别，嘴上还不忘道：“姐姐记得下次带糖莲子。”

        青瑶站在宋时飞背后，轻轻摇了两下帕子，浅笑着点了点头。

        花园里种了不少银杏，树影染黄了溪水。

        碧云天，黄叶地，萋萋芳草，鸿雁向南飞。

        金风送，秋虫鸣，潺潺流水，寒鸦暮中栖。

        青瑶心想，是时候回去了。

        才艺展示进行到了公布名次的环节，值此紧张之际，无人留心到花厅里进来一个人。

        花会之初，宋家就说定了规距。一众闺秀的作品匿名之后，会送去给前院的公子哥们投票，评出来的前三名能拿到彩头。

        白梦筝的秋日词位列第一，上京第一才女果然名不虚传。青元的紫阳花图得了个第二，好歹上了四年学堂又读了四年书院，哪能没两把刷子。第三是宋时雅的百合诗，有几分出人意外，毕竟她平日里才名不显。

        考虑到宋时雅前路已定，倒也无人表示质疑。只宋时雅自个儿闷闷地叹了一口气，一脸提不起精神的样子。

        宋二夫人也有些不悦，暗恨筝元二人抢了宝贝女儿的风头，当即打消了求娶薛六姑娘的念头。

        青元并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一段姻缘，一心一意只顾着彩头。

        宋家准备的彩头很有看头：第一名是被誉为“墨中神品”的松梵墨，第二名是“四大印章石”之一的寿山石，第三名是价如金贵的紫毫笔。

        她手上的这枚寿山石印章被称为桃花水，又名浪滚桃花。其状好似桃花随水流，水静花意动。

        青元立时激动起来，要不是场合不合适，当场就要亲自刻了印来玩。

        好不容易回到了紫阳园，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急切，一路小跑至绿卿馆。

        楚莲一派闲适地坐在窗边，手上捧着一本青元近日在看的书，一听见声响，立刻回过头来，冲着青元招呼道：“表妹快过来，让我瞧瞧你。”

        小姑娘今日这身装扮从头到脚都是他选的，他却是最后一个才见到，心里难免有些许不舒服。现下见了小姑娘气喘吁吁的模样，心情开怀了许多。

        竟然这么急着来见他。

        青元被楚莲这么一打岔，登时烦躁得不行，满脑子只想着快点打发他走。

        她快步走进书房，任由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还美美地转了两个圈，正要开口赶人，只听得楚莲冷冰冰地质问：“你耳朵上的玉莲花去哪了？”

        青元迅速开口答话：“秦大姑娘送了我一个平安扣，我用作了回礼。三姐——”

        “哐当”一声响，吓得青元一下子噤了声。

        砚台被打翻在地，碎成了四块。

        楚莲腾地站起身来，目光冰冷如霜：“我送你的东西，你怎么可以转送旁人？”

        青元听出来他语调里的克制之意，明白现在是最佳的解释时机，她应该开口说话。

        可是，她开不了口。

        眼前之人通身充斥着肃杀之气，凛凛寒芒刺得她骨髓发凉，冷意在齿间回荡，身体不可自抑地轻轻颤抖。

        楚莲一把抓住青元的肩膀，尽量放柔了声音道：“你怕我？”

        回答他的依然只有沉默，以及更深一层的惧意。

        楚莲眸光一暗，失落地松了手，倏然回身，猛烈攻击书案上的一切。

        他一边狂躁地砸摔东西，一边大声宣泄着什么。

        青元什么也听不到。

        她紧紧捂住耳朵，慢慢瘫坐在地，心里默念华严经，一遍又一遍。

        也不知道念了多少遍，直到枇杷平静地抱住她，一下一下轻抚她的背：“别怕，坏人已经被赶走了。”

        第二日一早，青元带着枇杷前往水华苑辞行。

        楚莲又变成了云淡风轻的贵公子，仿佛昨日之事不曾发生。

        “表妹怎么突然要回去，可是府上招待不周？”楚莲笑盈盈地开口挽留，笑意未达眼底。

        青元客客气气地说：“家父爱好印石，昨儿刚好得了一枚桃花水，青元想亲手赠与家父。”

        楚莲微微点了点头，柔声道：“表妹孝心可嘉，没有强留你的道理。今日正好无事，我送送表妹。”说完，溜了一眼上首。

        紫阳长公主连忙接话：“对！元姐儿千万别客气，左右清涟闲着也是闲着，过些时日我再接了你过来玩。”

        青元但笑不语。

        楚莲手里的白玉扳指裂成了三段。

        院子里整整齐齐地码放了一堆箱笼，枇杷指挥着人一箱一箱往车上搬。

        楚莲轻摇折扇，浅笑道：“表妹，时辰尚早，我们进屋里喝盏茶好不好？”

        青元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充耳不闻。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表妹怎知不会有求我的哪一日？”楚莲半眯着眼道。

        青元略略默了默，拿手指了指竹林：“喝茶就不必了，有话过去说。”

        进了竹林，一时之间谁也不说话。

        默然半晌，楚莲轻咳了一声：“先前的事我不同你计较，回家住个几日就回来。我在西山有个别庄，等你来了，我带你过去玩。”说着，目光不易察觉地看了青元一眼，见她无动于衷，心下微恼，放柔了语调道，“那对玉莲花是我亲手所做，我事先没有说明白，怪不得表妹。”

        就算不是他亲手做的，也不应该拿去送人。眼下先给小姑娘一个台阶下，日后再慢慢教她。

        青元低垂着眼帘，吐词清晰：“莲表哥海涵，青元感激不尽。我昨儿也没说清楚，秦大姑娘想必没瞧上那对玉莲花，碰巧被三姐给拾到了。我拿匣子装好放在书案上，匣子里还有莲表哥借给我的其他东西，莲表哥记得清点清点。”

        楚莲脸色倏地阴沉下来，沉默良久，忽然笑了一声道：“表妹不是心悦澧兰吗？我可以帮你。”

        袖子底下的手攥得紧紧的，掌心里一片冷汗。

        他不信，不信小姑娘要跟他断交。

        青元忽然厌烦起这番试探，强自抬起头来，盯着楚莲的下巴道：“家里帮我看好了一门亲事，不劳莲表哥替我操心。”

        楚莲脸上浮现出难得一见的慌乱，他垂了垂眸，视线正好对上明艳的桃花眼。

        桃花眼一眨不眨，里面缺少了点点星华。

        他薄唇紧抿，咬着牙隐忍道：“别以为我非你不可。”

        青元平心静气道：“我知道。”

        一直都知道。

        多情公子情场失意，借她聊慰情伤罢了。

        青元还没有自大到，觉得自己有让人爱得死去活来的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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