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失约

向琅上仙的声音飞泉鸣玉，温润轻柔，一字一句就像温泉一般能浸润人心，是可谓润物细有声。

        两人闻声齐齐回过头，那两片身影不知何时是来到的，正逆光立在他们身后。

        在江如温的记忆里，向琅上仙一直是一个很温柔和善的形象。

        若说谁最像仙人，那必须得是向琅上仙，一身白衣仙气飘绕，仙风道骨，轻云出岫，出尘脱俗，白璧无瑕。那温柔的眉眼，既让人不敢靠近又让人怕不起来。

        只是在此处相遇，多少让人有些尴尬。

        稀稀碎碎的记忆中，江如温一开始是与向琅上仙最先相识，正是在她初入紫云山的某日深夜，天真娇俏的少女正握着截树枝按白日里爬上山偷看所见，笨拙认真地模仿着内门弟子的剑法招式，无意间被出来散心的向琅撞见。

        少女本以为他会处罚自己，却不想这位上仙垂眸往地上扫了一圈，拾起另一截树枝颇为仔细地教起她来。

        此后每隔几日，江如温总能在夜晚碰上向琅由他手把手教着，逐渐也掌握了几招基本。

        最后一夜，他说，“马上就是三年一度的拜师大会，到时不论输赢，你若肯拜我为师，青隐山定为你留一个位置。”

        只可惜就在拜师大会的前一日，景衍华踱着悠闲的步子来到山脚为何皎皎来挑个小师妹，许是见色起意，两人的目光都停留到对方身上。

        那是山海河川都为之绚丽的惊鸿一瞥，仅在一刹那间心有了归属，一切就已经尘埃落定，在他的手伸向自己的那一刻，她终是背弃了青隐山的约定。

        今百年已过，她却重新来到青隐山向向琅上仙的弟子讨教，不语间便暴露了她当初的决定是对是错。

        “师尊，马上是月来岛重现之期，我教这小弟子一些招式防身。”池初庭被吓了个激灵，他在修仙方面的天赋实在卓越，却因为年纪小比旁人皮上不少，还有偷吃的前科，因此整个青隐山向琅就盯他盯得最紧。

        不过自己今日仿佛也没犯啥事啊，师尊怎么还用这种眼神看他？

        “小弟子？你该唤她一声师姐，她可是珠远峰峰主手底下近百年来仅仅收过的二位弟子其中之一。”郑希一袭雍容艳裳立在向琅身侧，正笑盈盈望着两人开口道。

        她当真配得上仙门第一美人的称号，上万年的修行将她造就得周身都飘散着淡泊明媚的韵味，一身鲜艳的赤枫锦裳却戴了支淡雅如兰的白玉银簪，正如她本人妩媚艳丽的样貌却有着一身骄傲高贵，不容侵犯的姿态。

        看着她，脑海中不自觉会浮现出冬日的太阳，热烈却高傲，耀眼又清冷，鲜艳而矜贵。即便是脱出口的声音，也如那修行万年的狐狸精，轻缓娇媚，直搔人心窝。

        这样的美人与向琅上仙站在一块，才叫郎才女貌，天生一对。

        “江师姐？”池初庭偏过头古怪地瞧了一眼江如温，那眼神仿佛在说你这一百年光用来睡懒觉了吗？屁也不会？

        江如温：再看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怎么跑这儿来了？”郑希眉眼弯弯朝少女伸出手，“刚巧我要寻你师尊商议些事，跟我一块回珠远峰吧。午时已过，他们马上要开始排阵练剑了。”

        江如温上前两步抓住她的手，郑希是青隐山的常客，她虽定居于主脉，却跟江如温有一日三餐的饮食习惯一样，她有一日几趟来青隐山的习惯。

        不少弟子私底下传郑大仙子倾慕于他们向琅上仙，因此才会一趟一趟地跑来，但更多人认为郑希只是从前被师兄照顾惯了，两人师兄妹情谊深厚而已，毕竟这样明艳动人的郑希已然成了许多人眼里的梦中佳人，合该是高高在上的，怎会倒贴？

        不过景衍华同样作为郑希的师兄，照顾的只会比向琅更多，却也不见她日日往珠远峰跑。

        “呃江师姐。”池初庭回过神来叫住江如温，“你的剑术恐怕得好生多练练，晚间我去珠远峰寻你”

        话音未落，他明显感受到背上被瞪了道冰凉，转过头勉强扯开嘴角笑笑，师尊这是在嫌他多管闲事吗？

        “知道了。”江如温已经脆生生应下，站在郑希剑上咻一下飞没了影。

        要说这郑希来珠远峰能有什么事，她平均一年能赏脸来两趟，不过每次都是冲着仙器法宝要帮忙之类的事情才来的。

        譬如前阵子江如温从藏仙林冒死抢出来的那颗灵狐丹，就是被郑希听到了风声，一阵龙卷风似的跑来两张嘴皮上下得不两句就轻轻松松给要走了。

        也就景衍华这个怨种乐意一日日盼着她来一趟，温言笑语相迎，好吃好喝招待着，毫不在意库房里越给越少的那么多仙器，看人家向琅上仙就会装面瘫不笑给她看，省下来不知道多少仙器珍宝。

        郑希一着地就直冲书房，看这火急火燎的架势八成呆不了五分钟，江如温颇有些同情景衍华，摇摇头回了自己的小楼。

        池初庭今日一下午都显得格外老实，向琅的目光一个时辰里有一个时辰零一分钟都落在他身上，戳着他的脊背，如同野兽等着猎物稍微晃神犯下错误的那一刻暴起收网。

        “师尊，弟子可是犯下什么错处了？”池初庭差点都以为是自己下山偷吃的事被抓包了，但细想之下，此事若被向琅知晓，他根本无须坐等自己落网，直接就开抽了。

        “无错，接着练。”凉薄冰寒的嗓音从尊座上头传来，明摆着是裹着愠怒在里面。

        池初庭不敢再出声，硬着头皮又比划几招剑式，瞥了眼逐渐黯淡的天色，还是忍不住开口，“师尊，酉时已经过了，为何其他弟子可以歇息，独留下弟子一人？弟子午间还约了人的。”

        话刚出口，他便觉头上威压又重了一分，披着白狐大氅的身影眨眼间已闪到他面前，肩上与此同时传来两记轻敲。

        “马上是月来岛重现之期，你拜师较晚，自然该多加练习。”

        池初庭捂着肩膀呲牙咧嘴，如此冠冕堂皇叫他寻不出半句反驳之词，“弟子遵命。”

        “练吧，晚些我会喊你停。”向琅不再亲自盯着他，负手反而向远处走去。

        池初庭疼得直抽冷气，那两记轻敲掺了合体期的灵力在里面，师尊根本就是单纯地想揍自己，他抬眸望向那道愈离愈远的背影，一点点变小，变小，直至最后再也瞧不见，才狠狠松下口气。

        深夜风凉，微微带着丝刺骨，朦胧银光自天际倾洒而落，将整个珠远峰山头照得白亮亮。

        江如温抱着坛月色熏爬到了石台上屈膝坐下，她今夜换了身青纱云纹百褶裙，发髻挽得松散，堪堪用一支羊脂玉发簪别住，垂眸任凭台边满树梨花吹落自己满身。

        午间早练过近一个时辰，她这几日懒怠惯了，夜深自然不想再练，奈何当时口快应得干脆，只得寻了坛浓酒来试图将人哄住。

        那纸传音符慢悠悠飘来时，她正捏着朵瀛洲玉雨往自己耳边别，池初庭委屈巴巴的声音从符纸中传出，少女的唇角不禁泄出几分笑意。

        不来就不来吧，静赏如此月色也不失为一件妙事。

        “你在这里啊。”

        温和润泽的嗓音从背后响起，江如温回过头眸中惊讶不掩，立即翻身爬下石台，“上仙师伯。”

        “还同从前一样唤上仙便可。”向琅一眼瞧见了石台角上的传音符，伸手将它捏起。

        “江如温，今夜不得空，恐怕要失约了，你早些睡吧。”池初庭委屈巴巴的声音又响了一遍。

        那纸符箓在他手中立即化为几片灰烬随风四散，“池初庭今日许多招式没能练好，我罚他加练两个时辰，他唯恐失约，便托了我前来替他教你。”

        说好的早些睡呢？

        江如温虽不大情愿，但人家上仙都屈尊降贵特意前来，也没道理让人白跑一趟，乖巧抓起被丢到一旁的铁剑，双手捧到眼前躬下身，“劳烦上仙赐教。”

        向琅抬手压在那柄铁剑上，静默片刻，解下厚重大氅裹住少女单薄的身形，随后抓着剑身将其握起，“看好了。”

        他轻松舞出一套杀招，剑光闪出残影，身周唯剩下一阵剑锋划破轻风的呼啸。

        少女再看清他的身影时，剑柄已经被递回眼前，

        “来试试。”

        江如温颤着手接过那柄剑，回忆着他方才的动作，一下下笨拙地比划，小巧的铁剑到了她手上仿佛有千斤重，并不能被轻松舞起，只能勉为其难做几个挥、掠，掐一把剑诀。

        “没关系，先把动作记下便好。”向琅照旧笑得和煦，时不时上前将少女逐渐举不动的胳膊抬起，“执剑不可往下垂，会叫敌人看出你好欺负。”

        子时过半，两人额间都蒙上了一层细汗，江如温手中铁剑直接垂到了地上，弯腰勉强用它撑住自己，“上仙，练不动了。”

        “照这个速度，五日后你闯入月来岛会面临很多危险。”向琅笑吟吟将她扶起，“好在仙门担心到时会有人以多欺少，成群结队抢掠仙器，做出了许多规定，其中有一条言道一队只许两人，到时我可以与你同往。”

        江如温对月来岛忌讳得很，能抱上向琅的大腿再好不过，当即点头应下，一双水灵灵的杏眼在月光下闪闪发亮，“上仙您真是个好人。”

        “今日先到这，晚点回去了早些歇息，明日午时我还在这里等你。”

        明天还来？

        江如温脸上的笑意差点没绷住，好几个喘息才将想怆地呼天的冲动憋回去，眉眼低垂敛去眸中绝望，“劳烦上仙。”

        她利索解下颈间活结，将白狐大氅从自己身上褪下，小心捋了捋上头稍乱的柔软狐毛，方递还到向琅面前，“上仙。”

        向琅接过狐裘，率先离开了满地梨花，白衣背影沾了几片花瓣，沐浴在月色下浑身都散发出圣洁矜贵的光辉。

        池初庭在原地练得热汗涔涔，见向琅回来时眸带笑意，先前那股子若有若无的恼火已然消失没影儿，这才将跳出嗓子眼的心按回去，“师尊，您去偷花了吗？”

        向琅脸色微变，“何故这样问？”

        “瞧。”池初庭这会儿胆子大起来，抬手从他袖间捻起瓣梨花，“师尊去月下赏梨花了呀。”

        向琅忍不住抽了抽嘴角，这小子眼睛开过光，“今日就练到这儿吧，明日午时你也加练一个时辰。”

        池初庭堪堪扬起的唇角登时又垮了下去，“师尊您肯定是在跟我说笑对吧？”

        “时近月来岛重现，仙门定了规矩到时只能两人一队，我无法同你们一块走。到时的凶险先前已同你讲过，这几日勤加练习，切勿偷懒取巧。”向琅略略沉思一阵，“还有一个名额我打算给到你段师姐头上，明日午时你们可在一块练习。”

        池初庭垂首握紧剑柄片刻不语，大抵是有些为难，“…师尊好意，可弟子先前已然答应了珠远峰的江师姐辅导她剑术，时近月来岛重现，师姐并不擅长剑法，若弟子再失约…”

        那道清润沉静的嗓音并没有如想象中一样发怒，“你自身尚且还需勤加修炼，时间紧迫，一分一秒都浪费不得，如何还能去给其他人辅导？只是一诺千金，自当要遵守，为师可代你前往。”

        池初庭闻言愣了半晌，很快快活起来，“这倒是个两全其美的好法子，只是劳烦师尊了。师尊您真是个好人。”

        向琅唇角勾着抹浅笑，抬手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回去吧。”

        少年脸都吓垮了，好在这回真只是轻拍，旋即松了口气抱拳告辞。

        江如温今日受了不少累，一步一踉跄回到自己的小楼时，某道人影早已在黑灯瞎火中等候她多时，

        “回来这么晚，跟谁鬼混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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