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魂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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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泥人”谈至末尾,眉心紧紧皱成一个“川”字,
“严家而今只留下了一个疯疯傻傻的严绥还窝在那穷巷木屋里头跟野狗争食度日,时常被抓咬得满身血痕,瞧着比我更残破些。
五郎生前最瞧不得严绥受委屈,此番去得如此匆匆也没能给他寻好后路,若是他在天有灵知晓严绥落得这般境地定是死不瞑目的。
你们若是念着严家五郎的好,因未能及时吊唁感到愧疚,大可去街末花一文铜钱买块热乎乎的白馍递给他儿子,也算告慰五郎了。反正我是没那闲钱的。”
江如温缄默良久,抬手摘下鬓间混白玉簪,送入”小泥人“掌中,“前些年胡乱买的,也不知值不值钱,但换两个白馍定是绰绰有余,算作今夜劳你多费口舌的报酬,若果腹过后尚留余钱,还请替我们给严五郎的儿子买块白馍。”
“小泥人”攥起衣角使劲搓了两把脏兮兮的手掌,将纹理间掺杂着灰土泥沙的肌肤摩挲得通红,而后毫不扭捏接过玉簪,应声道谢离去。
“严绥疯魔,是因为他们杀死了王挽姒,确切地说是杀死了王挽姒体内的母蛊。梦萦蛊不似寻常巫蛊,它对爱意极度苛刻,讲求不死不休,母蛊一亡,子蛊非但不会随之消亡,反而会将宿主折磨得不人不鬼,不断叫嚣引诱宿主自戕去陪伴已经消亡的母蛊宿主,严绥竟能活到今日,虽已疯魔,也属实不易了。”
向琅凝着他愈行愈远的背影,幽幽启口,言末又堪堪回神般方觉不妥,转眸察觉到少女沉静目光,拉扯着唇角勾出一抹温和笑意解释,
“自打听你讲起白山镇梦萦蛊一事,又见师弟仿佛身有异样,我曾于藏书阁彻夜点灯搜寻有关古籍,这才知晓。”
江如温不欲在荒芜野地久待,拎起裙摆率先循着长街映过来的微薄火光踱步,“那上仙可有搜集到梦萦蛊具体出自西域何方?”
“若羌、楼兰、于阗三地民间皆有少许相关传闻,具体不详。”向琅随之转身步离荒地,“此事多说无益,还是那句话,你既决心归凡,仙门秘辛还是少插手为妙。”
话音堪落,一抹明黄冲破夜色自苍穹边际随风游来,蜿蜒前行稳稳当当停于向琅额前,道出一语惊心动魄:“秋阳宗灭门,速回。”
仙族神都并不明分宗门,而是照着地域在内部划清界限,譬如青燕、渡仙坡,以青燕为中心,渡仙坡为最外缘,越近青燕者则地位越高。
仙门则不然,仙门中人并非纯粹仙族血脉,大多由肉身凡胎逐步修炼抱团聚成,此间夹杂少数仙凡双血者。
起初仙门由仙凡双血者统领,日月交替,山河演变,千万年修炼后,不少凡人的修为赶超仙凡双血者,不再屈服于被统领,而血脉中沾了仙族血统的仙凡双血也不甘于被凡人统领,古籍只稍稍点了一句“争执无果”,也不知是怎么一场腥风血雨的“争执无果”过后,仙门分帮结派裂为十五宗门,其中有奉凡人为宗主的宗门,自也有奉仙凡双血者为宗主的,至此凡人一帮与仙凡双血一帮才逐步握手言和。
仙门如今以紫云山为首,此外皓曦宗、璀错宗、九天门今夜被灭门的秋阳宗也位列其一。
初春的深夜凛然刺骨,厚沉墨天不知何时飘起了毛毛细雨,夹杂着早春的薄霜一道席卷在风中,簌簌往人颈间灌入密密麻麻的冷刺。
罗飒撑开心爱的灵泽仙伞立于主峰结界口焦灼跺脚,蹙眉握紧衣领阻隔寒霜,束起的青丝被湿冷夜风刮得凌乱,僵着脖颈远眺山外天际半晌,直到瞧见那抹银白鲛丝携一青衫少女在雨中御剑匆匆赶回,登时哑声迎上前,
“让我好等,你还知晓回来?宗主今夜忽而得到消息加之吹了凉风竟差些昏厥,此刻已被扶着躺下了,好在啼霜只道他是急火攻心又遇忽冷忽热,歇养两日即可。偏生是这时节宗主需得静养,我们一下失了主心骨,秋阳宗那般大的事该如何着手啊?”
“别急着惊慌,先带我去看看魂灯。”向琅收起古剑,不顾面上微凉细雨,长靴一沾地便步履匆遽朝殿中赶,“可有派人前去秋阳宗察探?”
罗飒哭丧着脸哎哟一声,含着泪花抬手猛拍一记大腿,
“哪儿敢啊?秋阳宗子弟充盈,整整数千人一夜间惨遭灭门,何等杀戮?若说没有预谋,你可敢信?这若是魔族诱敌入网的诡计,此刻贸然前去察探搞不好会被一锅端。今夜又是这般月黑风冷,我甚至不敢去想秋阳宗此刻尸首堆积成山,在漫天寒雨下满地渗血的惨状。且去看魂灯吧,已命弟子通通搬去了千机殿内,大伙这会儿都聚在那商议着对策呢。”
“过来。”向琅背影一滞,陡然刹停掠出残影的步伐,在雨中回身朝江如温招了招手。
罗飒紧跟在他背后未能及时止步,鼻尖狠狠撞在面前人肩侧碰出一串酸甜苦辣,五官因疼痛瞬时扭曲拧成一团,捂住鼻尖嗡声嗡气,
“秋阳宗此事并非儿戏,若真查出是魔族所为,仙魔之间免不了一场恶战,他们屠我仙族数千子弟,此番恶战仙魔之间必得分出一个死活,到那时哎,你喊个小孩子去听这些,也不怕吓着她。”
“师弟携郑师妹今夜在九天门听法,珠远峰此刻空无一人,秋阳宗堪堪才出这种事,怎么放心叫她独自回去?更何况她本也是仙族之人,若真到了非得分个死活的时候,再小的人也逃不脱。”向琅推开罗飒,兀自拉起少女朝千机殿内赶。
千机殿设立于主峰正南侧,碧瓦朱墙,高耸入云,雨丝将墙侧洇染成深,屋檐四角雕成蟠龙望天的样式,四只石雕的神兽昂首挺身伸着脖颈屹立于雨帘,双扇二人高的木门内映出幽暗烛火荧光。
轻敲、推门、踏入。
迎着浅浅微光,江如温将四侧刻满繁琐细致浮雕的墙壁看了个清晰,自门口述起,大抵是千万年来仙魔交战的历史;
殿旁竖一贴羊脂玉的楠木镂空屏风,中间拿蚕丝绣了幅月宝牡丹图,月宝玲珑白背的绒毛复刻得栩栩如生;
稍稍抬颈,连悬于大殿上方的梁木都没忘了描染层金丝朱漆。
“师兄。”安描披一藕荷锦缎夹袄,仿佛夜半惊醒堪堪起身赶赴千机殿,发鬓稍乱,未点红妆,梅染绣鞋半吊在足尖趿拉着,瘫坐于殿侧交椅面容惨淡,转眸瞥见向琅推门而入轻轻颔首示意,抬臂指着殿末长桌,“先去瞧瞧魂灯罢,就摆在那。”
她嗓音沙哑低颓,失了一贯的灵动调子。
向琅旋身走向末端长桌,距满桌魂灯五步远时又止步而停,目光沉沉凝落在盏盏枯黑火尽的烛芯上,“都灭了?”
“不,还余一盏。”
清澈圆润的嗓音自千机殿另一侧传来,江如温循声望去,只见一妙龄女子身披鸦青衬裙,外裹件素白广袖长衫,雍容雅贵,残妆未脱。她下颚尖利,瑞凤眸中似含利刃,弯钩朱唇不显笑意,垂手静立在屏风旁凛然启口,
“今夜守魂灯的弟子忽而来报,归属秋阳宗数千子弟的魂灯片刻间灭了大半,你我皆知魂灯乃仙者性命的象征,人亡,灯方灭。
俄而折损数千子弟,守灯弟子知晓此事事关重大,立即禀明宗主后再回身查看时,零星灯火已几乎灭尽,现如今唯余一盏代表秋阳宗宗主的魂灯闪着微弱火光仍在勉强摇曳。
我们适才已给其余十三宗门送去传音符商议对策,想必不多会便会有回音,安师妹收到消息后立即也给秋阳宗方向传去过许多信号,但迄今为止仍未收到回复,想来灭门之事已十有八九。”
江如温摸到一把交椅俯身坐下,在细碎杂乱的回忆中为这位有条不紊的女子寻得一名——詹烟。
她亦是仙者裴颢十一关门弟子之一,自两年前云游归山后便一直歇养于此。
殷无恙也披着一路寒雨薄霜早早赶赴千机殿,此刻躬身正蜷在一众熄灭的魂灯旁抵拳轻咳,“魔族与仙族交恶多年,神都两年前还曾囚一魔族子弟日日凌迟折磨,此番秋阳宗灭门八成来自魔族的报复。”
詹烟思量半晌,摇首反驳,“我瞧着倒是未必,仙魔两族关系不和却势力相当,关乎一两条人命的小打小闹早已司空见惯,虽暗中时常悄悄较量,任他们也不敢搬到明面上来宣战。怎会忽而为神都囚一魔徒此等小事这般发难?此事不同寻常,倒像是有心之人故意火上浇油,从中挑拨仙魔之间的关系。”
罗飒打进门起便窝坐在炉边烤火,攥着衣袂擦拭自己淋湿的青丝,“什么未必?定是魔族,除却魔族,六界之内还有谁与仙族有这般深仇大恨?屠山灭门,数千条活生生的人命啊,除却魔族,还有谁能做下此事?”
向琅垂手将指尖搭在长桌边缘,目光停留在众人身前扫视几圈,“丧尽天良,不余退路,这是要跟我们鱼死网破了啊。我也认为是魔族所为,安师妹,你觉得呢?”
“师兄万不可贸然定论,秋阳宗事蹊跷颇多…”詹烟柳眉微蹙,争论得稍有些急促,不禁踩着鞋尖短短上前两步。
安描直起身,唇色灰白,面容凝重,“师姐,鬼修千年前便被我们镇压在鬼域,如今世间只有魔修有本事这般残害仙族子弟。”
詹烟见状凝眸锁眉,沉吟良久,最终妥协道:“许是我想多了,且待明日清早去秋阳宗瞧个明白再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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