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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传音符


乍秋时节,苍穹湛蓝,霜叶零星,初涌的寒潮驱散了三伏的暑气。

        今昔魔族当道,鬼修肆虐,六界内各处每日都在爆发小规模的仙魔冲突,不计其数的鬼魔妖族不约而同成群结队朝神都逼近,蹲守蛰伏在渡仙坡青门结界外,如同吐着芯子在暗中窥探的毒蛇,虎视眈眈,伺机扑上前撕咬。

        景衍华搬来只杌子蹲坐在药罐旁看着火,烈焰灼得陶土罐子嗞哇作响,他将自己融在火光里时而俯身探一眼药汁,

        “你九师伯昨日夜间便火急火燎收拾了包袱离去,也未曾来道个别,我尚还是今早想请他去山脚拿碗甜汤的时候才察觉,他只留信说在这儿呆的太闷了,仍旧喜欢云游四海每日看不同风景的日子,所以迫不及待想出去看看,往后就不回来了。这想一出是一出的性子,倒是颇具珠远峰的风范。”

        少女斜倚在青纱帐榻头,手中正攥着卷竹简专心研读,圆润杏眸中添了些许憔悴,凹瘪的双颊衬得颧骨往外突着,原先温润娇俏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派弱柳扶风的病美人之姿,仿若摇曳在风中即将凋零的荼蘼,消瘦孱弱,堪堪一折便能拦腰断了似的。

        此话颇有暗指她当初不打一声招呼便别师归凡的意味,于是只抬起手腕接住两声轻咳,撇撇嘴并不作答。

        忽而闻得厢外传来一串急促脚步,紧接着门扉处响起哐哐敲打,池初庭铿锵有力的嗓音骤然于耳畔炸开,“江师姐,可好些?”

        景衍华见状起身拨开插销,生怕秋风侵入只稍稍隙了些屋门将人拽入,“悄声点,若是不好,你这嗓门是想将人直接送走么?”

        江如温略略直起腰,“只是没精神罢了。你怎得空来了?可是外头出了什么事?”

        池初庭凑到火炉前静立片刻先烤去了满身秋霜寒气方才挪步榻前,“万事有神都在前头顶,能出什么事?只是自你卧病起我还尚未来探望过呢,难得今日得空便赶着来了。”

        “你来得巧,过来替我看会火,熬至半碗时便可熄了,我去山脚取些饴糖甜汤来。”景衍华朝少年招招手,寥寥嘱托,旋身离去。

        池初庭忙点头不迭,绷脸竖耳听着步伐声愈行愈远,继而凑到门前隙开条缝确认,堪才从袖中掏出几张传音符回身递到少女跟前,刻意压低了嗓音,神色庄重,“我从师尊书房内寻到了这些。”

        江如温瞧着他的举动颇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由放下竹简接过来逐个细听,捻起铺在最上面的那张黄符,指腹轻轻划过朱砂描的案纹,清凌急促的语句霎时间自其内炸响传来,听意思大抵是自己身陷离轻狱被若素判以剖去灵根之刑,就在翌日清早行刑,如若再拖沓着不带仙籍来领人,他也无法再暗中照拂,到时只怕当真性命不保。

        两年前清凌曾直言已三番五次给珠远峰递去信号,只是每次都未曾收到答复,于是神都的人才会误以为她已被仙门抛弃,遂大胆处以剖去灵根之刑。

        当初为何会每次都收不到答复,其缘由江如温自以为已经明了了,当年景衍华为救郑希正身陷同心阵自身难保,珠远峰上独留下殷无恙一人,又是个指望自己能在狱中帮一把沈蕴的,自不会有人来领她。且那时自己伤重体虚也没精力多想,眼下一听,清凌竟然已把话说到了这份上,殷无恙即便有心为沈蕴着想,也绝不会将自己的性命安危放之任之,见死不救。

        至于为何到最后都未有答音,如今想来恐怕只能是有人半道截了传音符,这些符纸压根没能送到珠远峰上。

        池初庭见她久久不语,直言道:“两年前那桩事,我心中一直隐隐觉得不妥,师尊从前日日来珠远峰看望你,偏生就那几日宣称闭关,将自己锁在阁内不许任何人叨扰,还赶了我们下山捉妖,以至于我们谁都没能得空来珠远峰察觉你竟还被困在离轻狱中。

        况,我起初寻到这些符纸时还曾思虑是否是当初师尊不想师叔重伤中动气才在后来悄悄拿去藏了,可这说法却无法解释为何九师叔那边不知情,倘若是九师叔收到的传音,他照样可以拿了仙籍先将你接出来。

        思来想去,事实说不准真如我们无法接受的那样,原是不想你病中平添忧悒,此事又伤及情分,顾虑颇多,我本打算瞒下来的,可又思及你与我师尊的交情着实不浅,倘若你全心全意地信任于他,他却在背地里朝你放暗箭,你又该如何提防?”

        江如温浅淡的眸中无风无浪,沉沉垂着脑袋思忖少许,“你是想说,是上仙拦了清凌传往珠远峰的求救信号,间接促使我被若素剖去灵根。那你可知上仙是怎样一人?”

        “我知你眼下恐无法接受,我也不过给你提个醒,左右防人之心不可无。”

        少女闻言却摇摇头,“并非是我不信你,而是谨慎细致如上仙,倘若他存心想将此事瞒下,又怎会把如此直观的证据保留至今,还明晃晃地留在书房之内?

        不论是担心我师尊重伤中动怒故而藏起来的这些符纸也好,还是想借刀暗害我也罢,他本早早便该将这些符纸焚烧殆尽的。

        这是他故意留的马脚,玩捉迷藏的时候,只有想被找到的那个人,才会在墙后漏出一缕衣袂。

        池初庭,上仙在跟我们玩游戏呢,他在等我们什么时候察觉到他的小动作,等我们什么时候能扒开他的面具,等得不耐烦了,便干脆主动奉上些错漏来。”

        池初庭面色几经变换,“师姐你”

        “我生性敏感,又怎会轻信于太过聪明的人。”江如温忽而哗地撩开绒毯,疾步至药罐旁借着小灶的火撩了掌中一叠符纸,“有人来了。”

        池初庭蹭地立起身,随着继而响起的叩门声深吸一气,故作镇定踱到门扉前隙开一条缝,“师尊?你怎的来了?江师姐受不得寒,快些进来烤烤火先。”

        “还未到午休的时辰,竟让你溜出来了。”向琅钻入屋内淡淡睨了眼神情中掺杂紧张的少年,薄唇微勾兀自朝火炉旁走,“扶门的手抖什么?眼下不过初秋,你竟已冷成这样了?还不如你江师姐抗冻了。”

        “哪里是冻的,他分明是被吓着了,没曾想你能寻到珠远峰来,偷懒还被你逮了个正着。”江如温握拳抵唇轻咳两声,干脆将药罐旁的杌子搬来炉前伸开双手烤火,“上仙是来寻你这皮猴弟子的,还是来探望我的?”

        “来瞧瞧你好些没有,顺便打听打听,这里可有人看见我丢失的一叠传音符。”

        江如温偏过头稍有些诧异地望向他,“不过是传音符,蘸点朱砂便能描出来一堆,还需得特意寻么?”

        “我丢失的那一叠上录了些重要的话,需得寻回来的。你可有瞧见?”向琅蹲身凑到火炉前抬眸与冷静自持的少女平视。

        江如温的眼皮懒洋洋地耷着,火光映照在侧颜,暖艳色泽打在苍白玉肌和散落肩前的青丝上,衬得她仿若天降的神女,微启朱唇,“没有。”

        屋外苍穹划过一排大雁,落下声声哑哑,霜飔悉索,撩得斑篁朝窗牖倾倒,发出细微叩窗之音,夹杂了碎叶靡靡;屋中沉寂凝滞,三人的目光在空中交错碰撞,唯灶上药罐冒出滋滋轻响,绷得久了,饶是江如温也不由在这股氛围下蹙了蹙柳眉。

        静至极处时,忽闻得厢外木梯炸起一串脚步,景衍华拿朱红漆盘装了碟糖藕推门而入,瞧见僵立的二人挑起一侧眉,“今日倒是热闹,两个人凑一块来了?”

        “哪里是凑一块的,池初庭来我这躲懒,被上仙逮着了。”少女见状果断起身,借着接漆盘的由头步离了火炉,“糖藕?我最喜欢吃糖藕了。”

        “昨日你说玉茗坊的芙蓉卷才是顶顶的绝味。”

        景衍华古怪地瞥了她一眼,踱到药罐旁揭开陶盖俯身探去,见罐中药汁熬得恰恰好差不离,旋即回身去桌前端了只巴掌大的小瓷碗来接药,

        “今日去得晚了些,山脚食肆的甜汤和酒酿丸子都被捞了个底朝天,只抢到一碟子糖藕,你先将就着拿它送药,待晚些玉茗坊开了张再寻芙蓉卷。”

        向琅见此也不欲多留,“既探也探过了,我这皮猴弟子也寻着了,眼下便不叨扰你歇息了,改日再来看你。”

        “慢走。”江如温拾起木箸夹了片糖藕送入口中干嚼两下,接过盛药的小瓷碗轻吹了吹慢慢饮下一口。

        景衍华蹲身熄了青砖小灶的余火,正拿着木箸拨弄罐底药渣,偶然间抬首撞见安静服药的少女,“近日喝药倒是乖觉,不似往昔那般折腾人了。”

        江如温端着瓷碗缓缓送药,直到见了褐汁下的白瓷碗底才堪堪启口,“师尊以为,上仙如何?”

        “师兄?”景衍华闻言抖了抖粘在木箸上的药渣,将其平架在罐口起身,“你以为呢?”

        江如温把手中喝空的瓷碗搁在桌边,略略摇首,“弟子不知,所以向师尊请教。”

        景衍华垂眸思忖少许,“我时常看不清他,他有时刻板温谦,有时又会展现出过重的戾气,仿佛有两个善与恶的小人在同一具躯壳里拉扯。咳晚辈议论长辈,算什么事?不得再问了。近日神都恐有恶战,我们不日便将前往支援,到时我会在珠远峰上布下一道结界,只开一道小口命人为你送每日的三餐汤药,你独自一人住在峰上勿忘生炉添火,若有外出记得披上大氅,秋风这么吹着,外头没几日便要凉下来。”

        提及仙魔恶战,少女不由感到心口沉闷,瓮声问道:“神都此战,可有胜算?”

        景衍华竟闭口缄默了半晌,末了从袖中掏出一只玲珑木匣摆到桌边推至少女跟前揭开盖——里头躺着柄铜质的钥匙,“神都即便是败了,也会拖着大批魔徒鬼修一道下地狱的,往后即便再无仙族,他们也需得要些年头才能缓过劲,无需害怕,记着,明日我布下的结界,只会维持三月,倘若三月之内我仍未回来,快些走,自此仙族与你再无瓜葛,白山镇严氏布庄的田产家宅我都已买下,我在严府后院的枯井内封了地契和三千白银,你只肖取出来买些家仆雇些女使,低调度日,将前半生在仙门的一切烂在肚子里头,便可保后半生无忧。”

        少女垂眸望向那方矩形木匣,浅黄的口中盛着一柄锃亮,望着,喉口仿佛被细线缠绕、收紧,愈发窒息起来,莫名的情愫冲向鼻尖,一时酸辣汇聚,比碗中的药还难熬些,末了,终是化为一行温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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