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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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熔金,时近黄昏。飞鸟顺着街巷盘旋,划开漫天的霞彩。
湘王府没有炭火,路过的风都带着深深的凉意。稻玉担心小姑娘染了风寒,催她归府。
“镯子。”
秦晚妆踩在石子小道上,陡然惊呼一声:“稻玉姐姐,我的镯子不见了。”
碎金翠羽镯价值不菲,出自扬名天下的锦绣坊,是秦家家主花了大价钱,亲自找锦绣坊东家制的,昨个儿刚被当成节礼送给他疼爱的小妹妹。
秦晚妆爱上面闪着青光的绒羽,今日特意戴出来。
她站在树下,身姿显得格外娇小,此时扬着小脸儿,眼角微微泛红,清瘦的小手扯上稻玉的衣袖,语气有些哽咽:“稻玉姐姐,我把阿兄送我的节礼弄丢了。”
“它丢掉了。”
小姑娘语带哭腔,有些无措,肩头一抽一抽的。
稻玉连忙哄人:“小姐莫慌,许是落在方才的园子里了,奴婢待会儿就帮您找。”
她帮秦晚妆系紧鹤氅,拍拍小哭包儿的后背,柔声道:“小姐且在这儿等一等,奴婢待会儿就回来。”
秦晚妆乖乖点头,站在树下目送稻玉远去。
此处无人,风有些清寒,她等了一会儿等不着人,心里生出些空落落的寂寥。
她沿着来路望,脑海里忽然浮现些出什么,小手紧握成拳,轻轻锤了锤树边的石桩,心里生出一阵懊悔,又想起平日里阿兄对自己的劝诫,懊悔又转变成担心。
她做错事了。
她不应该让稻玉姐姐一个人走的。
阿兄说,天底下拐子多得很。
万一稻玉姐姐叫拐子拐跑怎么办?要是稻玉姐姐被拐跑了,稻玉姐姐肯定难过死了;要是稻玉姐姐难过,她肯定也会很难过;她要是难过就吃不下饭;她要是吃不下饭,她就要死了。
小姑娘站在原地来回打转,如果发顶有耳朵,此刻必然已经颓丧地耷拉下来了,她越想越害怕,轻轻吸了吸鼻子。
稻玉姐姐要是被拐跑了,非但稻玉姐姐会难过,她也要死了呀。
她死不要紧,可是她一死,阿兄肯定活不下去了,阿兄那么黏她。
秦晚妆急得踩脚,吧嗒吧嗒地掉眼泪。
她不要阿兄死。
她不要稻玉姐姐被拐。
小姑娘攥着衣角,下定决心,循着来路往回走,记忆却混乱不清,她紧张兮兮地摸了个拐角钻进去。
她走了一会儿,已经记不清走出了多少个门廊,周遭的环境却越来越陌生,稀里糊涂的,竟走进一条幽深的巷子。
不知道走了多久,天色渐渐暗下来,巷子越发昏暗。
秦晚妆有些害怕。
她记不清路了。
脚下的动作却丝毫不敢停,她得赶紧找到稻玉姐姐。
阿兄说,拐子最喜欢在夜里拐人了,她得去救稻玉姐姐。
水滴滴到石板上,巷子里万籁俱寂,徒有风穿巷而过,好似呜咽的嚎哭,木筐被堆到巷子两边,秦晚妆脚步快起来,钻入狭窄的缝隙,像只猫儿一样,往前跑。
奇怪的味道。
秦晚妆停下,水粉诃子裙的侧边沾上尘垢,回望四周她才突然发现,她已经走出湘王府,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来了。
这是她从来没到过的地方,陌生感袭上心头。
小姑娘脸色有点白,心砰砰直跳,越想越害怕,慢慢沿着路往前走,小心翼翼的,像猫儿踩爪子。
月色清寒,顺着枝头落下来。
但巷道里还是略显幽深,秦晚妆怕黑,抬起眸子瞥见前方的灯光,松了一口气一样,循着灯光的方向往前走。
灯光是巷道尽头的院子里透出来的,院子边角有个小洞,秦晚妆身量小,小兽一样弯腰踏入小洞。
不详的气息越来越浓,秦晚妆心里扑腾扑腾直跳,小姑娘攥着裙摆,蹑手蹑脚走进去。
这味道很熟悉,她上云观山时曾经见到过一只濒死的兔子,血顺着伤口流出来,散发出来浓重的血腥气让她做了一夜的噩梦。
她觉得,她好像又遇上受伤的兔子了。
院子不小,星星点点的灯笼挂在廊下,西南角蒸腾着袅袅的雾气,细密的草木枝叶围着小池,三两宽石堆在池边,月光轻透,池水明亮澄净。
秦晚妆就着池水的反光,小小的身影走在草木间。
眼前的雾气浓郁起来,秦晚妆看不清路,一脚踩空,跌跌撞撞摔到湿泥土上,裙摆被水打湿,惊呼还未出口,小姑娘错愕地在原地坐着,目光呆愣。
月光如绸缎,顺着夜色流入小池。
少年人身姿清瘦,半身浸在温热的池水里,露出莹润如白瓷的脊背,清透的水珠顺着肩胛骨滑落,倏尔又没入半遮半掩的雾气,他微仰着头,浑然好似乘风而起的仙鹤,眨眼间便要隐入松风远岫中去。
这本是洁净到带着仙气的场面,然而,空气里的血腥气却愈发的浓,就像午时菜市口、腥风血气的塞外战场,脏乱嘈杂,带着深刻的罪恶和浓郁的暗红色。
秦晚妆害怕也顾不上,滞楞地看着,甫尔回过神,她顷刻间捂住即将发出惊呼的嘴,空留一声细小的呜咽,她神色慌乱地垂首,脸色蒸腾起火烧云般的霞彩。
她、她好像又犯错了。
“什么人。”
冷厉的嗓音如利刃般,凉得像终年不化的雪。
尖锐的刀锋划开水面,反射出泠泠的寒光,鹤声回首一望,神色里闪过一丝惊异的错愕,随后又是惶然惊惧,他下意识收回指尖,刀锋转了一圈正对上掌心,水面泛起新鲜的血气。
眼前的小姑娘看起来很惊慌的样子,垂首捂脸,眼睛死死地闭着,耳尖泛起红晕,她的嗓音颤抖,语气焦急:“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
久久的寂静。
秦晚妆等不到回应,踉跄地爬起来,整个人显而易见地颓败下去,她慌不择路地往后退,似乎是不敢再说什么了,只是垂首跑出去,语气带着显而易见的哭腔:“对不起我、我马上走,我会向你赔罪的!”
眼见着秦晚妆顺着小道跑出视野,鹤声眨了眨眼睛,有些滞楞,过了良久,思绪才清明起来,他望着晃动的枝叶,甫尔才轻笑出声,眼尾却染上殷红的底色。
经年累月的思念原本被深深掩埋在心底,冰层般浓厚的心防刹那间碎成渣滓,万顷波涛翻涌成浪,他好似被巨浪裹挟,久久望不见归处,此时却抓住一苇浮木,他死死攥着木头,半边身子浸在裹着碎冰的冷水里。
长久的漂泊几乎要逼他发疯,但好在,浮木破开巨浪的一角,露出些细碎的光影,这是在曾经无数个日夜里,他曾叩地祈求上苍施舍的东西。
鹤声长舒一口气,突然想到什么,又惶然起来。
重生之后,他在心里反反复复安排了无数场遇见,每一次都是谨小慎微的推敲,他想着,他得收起肮脏罪恶的爪牙,着华服、佩青玉,干干净净地出现在秦晚妆面前。
但此刻,夜色清冷,院子破败,角落里的古树下甚至埋着腐朽的尸身,连池水都带着血气,他衣衫不整、狼狈不堪。
目光落在池面上,鹤声看着自己伤痕累累的腕骨,罕见地惶恐起来。
巨大的满足感之后,是望不见尽头的仓皇。
他望着繁密的草木,浑然不觉掌心流出的血水已经浸红了小片池水,他只是茫然地望着。
他好像把人吓跑了。
为什么,他不想这样的。
他只是想,看看她。
他已经想了许多许多年了。
夜色已至,街巷却并不寂静。
秦晚妆捂着脸,飞快跑出幽深的巷道,冷风自耳边呼啸而过,空气里响着窸窸窣窣的踩踏声,秦晚妆乍一抬头,恍如好似落入白昼。
“是小姐!”家丁的惊呼。
街巷上的人很多,多数是穿着棉衣短打的秦府家丁,他们举着火把,松脂燎起火焰,火把边缘被烧得泛起焦黑,灰蒙蒙的烟雾杂着碎屑炸碎飘荡在街巷。
西桥提着纱灯,光晕柔和亮堂。
半明半暗。
秦湫罩着冷绿繁锦长袍,长发用梨木笄闲闲散散地挽着,瘦长清颧的指节眉骨上疲惫地揉了揉,整个人显得有些疲倦。
他掀起眼皮循声望去,小姑娘浑身脏兮兮的,鸟儿归巢般,飞奔而来环住他清瘦的腰,眼眶红红的,嗓音呜咽:“阿兄。”
秦湫轻轻应了声,神色却乍然疏落下来,他半跪着细细端详了会儿,冷笑道:“好得很。”
秦晚妆弱弱地后退一步,却被提溜上马车。
秦湫把她丢到软榻上喂了药便不再理,自顾自取了卷竹简。
自打这祖宗在湘王府走失,秦府里大半家丁都被他打发去找人,商行的杂事积成小山,许多事都推脱不得。
秦晚妆不明缘由,只是见兄长不理自己,心里害怕,她像只猫儿一样往秦湫身边蹭,扯着冷绿色袍袖,声音细小:“阿兄”
秦湫被蹭得忍无可忍,把这只没骨气的小东西提起来,勒令她站直,拾起白玉骨扇,拢起扇骨往她臀腿敲了两下,小姑娘吃疼,呜呜咽咽地低泣起来。
她轻轻吸了吸鼻子,眼泪吧嗒吧嗒地掉:“阿兄别打我,呜呜”
秦湫的嗓音很冷,像淬着腊月的坚冰。
“你可真是个绝顶聪慧的好姑娘,多少条巷子都拦不住你,竟能一个人摸到这么远的地方,厉害得很。”
秦晚妆咬着唇,抽抽噎噎的,趴在兄长肩头掉眼泪,男人冷冷的声音落在耳边,“你且在巷子里待着,发了病就去求你的菩萨娘娘,叫她带你成仙去,还回来作什么?混账东西。”
冷绿色衣衫被泪打湿了一片,秦湫忍了忍,好歹揽住这祖宗,没把她丢下去,教训完就息了声,最后到底把竹简扔了。
秦晚妆哭红了小脸,抽抽嗒嗒的,心里想着方才院子里的事,什么话都听不进,一颗心像被石头压了一样,又羞恼又愧疚,她只是呜咽着重复,“阿兄,我犯错了”
她竟然是这般没有礼数的姑娘,方才的漂亮哥哥必然已经讨厌死她了。
秦湫疏冷的目光落在她可怜兮兮的脸上,瞧了会儿就移开目光,嗓音却依旧没什么温度:“既然犯了错,错处你就自己担着。”
秦晚妆扬着小脸,迷茫:“怎么担啊?”
话语里还带着淡淡的哭腔。
自然是乖乖记着,日后安心待在家里不乱跑。
秦湫帮她理了理跑乱的发丝,道:“你自己想法子。”你应该动动你聪慧的小脑袋,明白日后该乖一点,不要总是鬼迷心窍不听话。
秦晚妆仰头看着兄长清冷的眉眼,久久地停滞了一会儿,过了半晌才呆愣着点头:“我知道了。”
阿兄说得对,她犯了错就该担责。
她冒犯了漂亮哥哥,合该对漂亮哥哥负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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