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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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京的日子定到了半月后, 秦湫将消息飞鸽传回京师,秦相催命一样的信件才停下来。
仲秋的日头温凉如水。
秦晚妆每日晨起,习惯性地要去西园瞧一瞧, 找找漂亮哥哥的影子。
今日,小猫儿雄赳赳、气昂昂地巡视完西园, 怀里抱着一坛青梅酒, 小脸儿泛红, 步子飘忽,斜斜歪歪地,回了自己的院子。
她马上就能见到漂亮哥哥啦。
小猫儿很开心,特意去阿兄的酒窖里偷了一壶青梅酒出来庆贺,咕噜咕噜灌了半壶,这会儿很晕, 路都走不稳, 一路上跌跌撞撞。
此时, 她站在回廊下,看院子里来回穿梭的小厮和婢女,有些迷茫。
秦晚妆往屋里探了探小脑袋,便瞧见地上半跪着收拾匣子的稻玉和酪奴,也想加入到收拾行李的人群中。
她晃晃悠悠跑到软榻边, 笨拙地爬上软榻,懒懒躺下,摊成软白一块儿糯米饼。
“这个。”小糯米饼拍拍身下的软榻,娇声娇气吩咐, “要带走。”
酪奴闻言, 有些为难:“小姐, 东家吩咐了, 行李得捡轻便的挑,如卧榻这一类的,回京亦可置办。”
喝醉了酒的小混账听不进道理,撒泼:“我就要这个,我都躺习惯啦,若是不带上它,我午间都睡不着觉呢。”
秦晚妆凶巴巴,张牙舞爪的,在窝里耍横:“我若是睡不着觉……”
“你就要死了。”有人接话。
清清冷冷的声音。
“是呀。”
秦晚妆晕晕乎乎的,下意识开口,心想怎么有人接了她的话呀,一仰头,拧起小眉头,声音很轻,自言自语:“好像是阿兄接的话。”
小猫儿害怕她的长兄,翻了个身,不想看见他,背对着秦湫,把自己卷成小小一只。
秦晚妆言语含糊,即使醉酒,也不忘迷迷糊糊地告诫自己:“我喝青梅酒了,不能让阿兄瞧见。”
秦湫拎住小猫儿的衣襟,让她起来坐直了,对上秦晚妆懵懵懂懂的漂亮眸子,哂笑:“你翻个身,我就瞧不出来了?”
醉了酒的小家伙儿实在胆大包天,听见秦湫的话,伸出小手挡住青年人的眸子,声音软乎乎,有些小得意:“现在、现在瞧不出来了吧。”
“放下。”秦湫冷声训斥。
到底害怕长兄的威严,秦晚妆还是蔫儿巴巴把手放下,半晌,还不放心,为自己辩解:“我只喝了一点点,只有一点点。”
这小东西本来就不聪明,喝了酒更是傻乎乎的。
秦湫懒得跟她计较。
他把小醉鬼怀里抱着的小酒坛抽出来,喂她喝了些温热的花茶,语气清和:“我不罚你。”
“即日启程,你要带什么,回京师之后想添置什么,都告诉稻玉。”他道。
秦小猫儿很会抓重点,只听了一句“我不罚你”,就愈发放肆起来。
她彻底坐不直了,又软软躺下去,拍拍软榻,仰着小脸儿,看青年人:“阿兄,我要带上这个。”
“不可。”秦湫冷漠拒绝,“捡轻便的带。”
“哼——”
秦小猫儿又不满意了,她又翻了个身,脸朝白墙,愤愤:“我就要。”
秦湫不跟混账计较,压下火气:“还有呢。”
秦小猫儿又跑下去,细细巡视了一圈儿,拍拍青玉山形香案,又敲敲罗汉床,点一点窗外伸进的花枝,又指指院子里的琉璃小树……
“都要。”秦晚妆在这儿住了那么久,这些东西,一个都舍不得。
贪心的小家伙儿选择全都要。
喝醉了的小混账全无理智,最后还指了她院子里枯朽的梨花树,和一簇一簇的山茶花丛。
秦湫刚开始想把这胡搅蛮缠的小混账抓过来打一顿,后来连话都懒得说,他看着秦晚妆在院子里蹦跶半晌,又道:“还有吗?”
“唔——”
还有、还有什么呀?
小猫儿站在秦湫面前,小脸儿红红,歪了歪小脑袋,仔细想了想,声音酥酥软软,回答:“还有阿兄。”
秦湫没料到她的回答,一时间有些怔愣,又见小姑娘指了指自己,眉眼弯弯,显出一个甜甜的小梨涡,银丝步摇顺着风晃:“还有,还有往往。”
小猫儿踮起脚尖,想要蹦地高一些,秦湫只好俯下身配合她。
秦晚妆很满意,她凑到秦湫耳边,声音小小的,像在说什么惊天动地的大秘密。
小猫儿身上,还带着些清清浅浅的青梅酒气:“阿兄,京师有很多坏人,可坏啦,带上往往,她可以保护你。”
温温软软的声音,尾音扬高,听着很骄傲。
步摇晃动,铃铛轻响。
秦湫失神良久,看着乖乖巧巧的小妹妹,刹那间,心里软得不成样子,他眉梢不自觉染上笑意,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这是启程的前一夜,府里要收拾的东西悉数都已经收拾好了。
月挂中天,万籁俱寂。
见漂亮哥哥的期待一日日深重起来,于此相伴的,是一种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
秦小猫儿睡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最后,她望着干干净净的屋子,怔怔愣愣了许久,不知为什么,突然很舍不得。
小猫儿低下小脑袋,掰着指头,开始数她在云州待的年月。
哎呀。
她在云州住了那么久呀。
她知道府里哪个地方有狗洞,钻出去可以不被阿兄发现;她知道檀青台上的李子树,结的果子很酸很酸;她知道青梧山有百里长枫,山巅的溪水一到冬日就结冰……
她知道很多很多。
关于云州,这个她长大的地方。
可是,她日后可能再也回不来了。
云州长养了她,把秦晚妆从小小一点,慢慢养大,养成个漂漂亮亮的小姑娘,现下,小姑娘却要离开这片土地了。
虽然,秦小猫儿很喜欢漂亮哥哥,一想起漂亮哥哥,就欢喜得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
但是现下,她还是有点难过。
小猫儿吸了吸鼻子,伸出小手,把眼泪抹了,慢吞吞地,往软被里缩,把自己埋成一个小土丘。
呜呜,不开心。
“咚——”
半掩着的窗子被推开。
有人立于廊下,屈指轻叩窗棱,温温柔柔的,言语带笑:“哪家的小猫儿,在半夜偷偷哭鼻子。”
熟悉的语气,秦小猫儿往日听见,都想咬人。
现下却不大一样,委委屈屈的小家伙儿从软被里探出小脑袋,看倚窗而立的青年人,翻身下床,跑过来,呜呜咽咽:“林哥哥。”
林岱岫着松绿长袍,笑得散淡,他伸手,将跑到窗子边的小猫儿抱出来,又给她披了件豆青氅衣。
“走罢,带你出去玩儿。”
月已西斜。
青梧山上,云雾袅袅,青枫落了黄,枯叶在地上铺开,一踩上去,就发出“咔嚓”地清脆响音。
小猫儿跟在林岱岫身边,扭了扭小脑袋,望熟悉的青梧山谷。
她刚刚来云州的那些日子,很害怕,稍有点儿风吹草动,就要把自己藏起来,悄悄掉眼泪,阿兄察觉到,便将她带到这里来养。
青梧山上,青枫绵延数十里,和文绮台很像。
害怕的小猫儿便是在这儿,试探性地,一点一点,对着秦湫打开心防,慢慢的,也学会在阿兄面前,张牙舞爪、撒泼耍闹。
一晃眼,已经过去许久许久了。
乖乖软软的小甜糕往上跳一跳,也能摸到低处的枝叶了。
林岱岫带秦小猫儿上了树间的木屋,小猫儿靠着老树的枝干,坐在木屋的瓦檐上,望山谷中烟雾迷蒙的碧湖,忽而,眼泪又吧嗒吧嗒掉。
“林哥哥,呜呜,不开心。”她埋着小脑袋,抽抽嗒嗒。
林岱岫哑然,轻笑出声,哄小猫儿:“林哥哥没有不开心。”
“坏、坏人——”
“林晴山,大王八。”
气死啦,分明是她不开心,林哥哥都不来安慰她。
娇气的小姑娘又委屈了。
眼见着小猫儿要咬人,林岱岫拿锦帕,把她眼角的泪水悉数拭尽了,眉梢带笑,轻轻拍拍秦晚妆的后背,给炸毛的小猫儿顺毛。
他拿出在照江园买的糕点,递给小姑娘,语气温和:“好孩子,人总要往前走。”
小猫儿低头,认真咬着花糕,林岱岫垂眸看她,又笑,眸子里闪着些难以言说的情绪,他温温柔柔开口:“往往,你长大了,离开云州是很正常的一件事,云州困不住你,同样的,京师也不行。”
青年人拢袖,枯绿衣摆松松散散,铺在瓦檐上,他揉揉秦晚妆的长发。
“往往,先生告诉你,天下有九州四海,域外诸国数千,绵州城盛产蚕纱锦缎,遍地罗绮;西州众人居水上,少陆道,百姓出现皆靠舟船;西丹产玉,放眼一望,碧波下青玉如翠,泠泠生光……”
“天下奇绝之地,不胜枚举,你都得出去看一看,便是日后入了东宫,也不应囿于深宫高墙。”
“方寸之地最杀威风。”
他看着小猫儿懵懵懂懂的漂亮眸子,眉眼舒展:“我们往往是有志气的女儿家,是自由的小鹰,便该飞到五湖四海,去瞧瞧这个天下的模样。”
温凉指尖穿过秦晚妆的长发,这是他养大的小孩儿。
他好不容易把京师秦府里,怯生生的小姑娘,养成现在张扬娇艳的模样,唯恐再让朱瓦高墙,消杀了她的威风。
林岱岫难得认真,斯斯文文的,哄小猫儿:“记着先生的话,不要忘记,好不好。”
漂漂亮亮的小猫儿仰起小脸儿,看着认真的青年人,也认真起来。
小猫儿笨笨的,其实不大明白,林哥哥为何要同她说这些,但是林哥哥既然说了,她就乖乖听话。
于是,秦晚妆重重点了点小脑袋,声音软乎乎:“我记得啦,林哥哥。”
“嗯。”
林岱岫轻轻颔首,笑。
他将随身带的布制地图放到小猫儿怀里:“你要回京师,我也没什么珍贵的东西能给你,把此物带上,也不枉师生一场。”
秦晚妆低着小脑袋,把泛灰的布料打开,看了又看,也瞧不出什么名堂,有些好奇,问:“林哥哥,这是什么呀。”
若是秦湫或者相白在场,一眼便能认出来,并且告诉小猫儿,这是林岱岫数年的筹谋,是他孜孜营营,在九州四海布下的暗桩。
但是他们不在。
林岱岫只是笑,眸光温煦,回答她:“是给我们往往添的嫁妆。”
次日一早,山间云雾正缭绕。
马车晃晃悠悠出了云州城。
秦晚妆坐在马车里,不知道想起什么,翻出漂亮哥哥送的镶铃红绳,看着身边的青年人,声音酥酥软软:“要系上。”
秦湫于是放下手中的书卷,着人送来木梳。
骨节分明的手穿过小猫儿乌黑的长发,他垂眸,将秦晚妆散落的长发梳顺了,又用红绳发带扎在一处。
秦晚妆很开心,晃晃小脑袋,垂下的红绳也一荡一荡的,银丝铃铛发出清脆的响音。
秦小猫儿眉眼轻弯,趴在窗子上,问:“阿兄,我何时才能见到漂亮哥哥呀。”
秦湫微掀眼帘,看着小猫儿,声音清冷:“月余。”
从云州出发,欲往北,天气越清寒。
东宫,池子里已结了一层冰,冰下有水草,愈显翠绿。
江鹤声着黧黑长袍,高坐首位,透过窗牖,望梨树上结起的白霜,眸光散淡,一言不发。
少年人的年岁并不大,容颜称得上绝顶漂亮,那双清透瑰丽的眸子里,总是带着温温柔柔的笑。
——尤其在他杀人的时候。
近日,他像是在赶行程一样,日夜操劳。
太子殿下雷霆手腕,摧枯拉朽,将贵妃并戚家众人一举拉下高台,本来三年才能做成的事,他只花了三个月。
此后,戚老太师落狱,今上被逼上披秀山,贵妃娘娘被囚于深宫,自缢而亡。
贵妃死的时候,一块白布掩住尸体,宫人们将她抬出来时,太子殿下立于朱红宫墙边,眉眼轻弯,露出的,便是温润清雅的笑。
莫说朝臣,即便是东宫的臣属,看见这样的太子,也忍不住遍体生寒,冷汗涔涔。
贵妃娘娘将太子殿下养大,太子却半点儿情分都不顾,即便看着姨母的尸身,也笑得如斯温柔,像一把没有感情的冷刃。
或许,全天下根本没有人,能让他真心以待。
他就是一潭幽深的死水。
冰冷,淡薄,忤逆不孝,忘恩负义。
但是没有人敢责斥他。
太子殿下居高堂,上明殿,众人都默认,他是未来的天子。
少有人敢忤逆君上,除非不想活了。
然而今日,素来淡漠无情的太子殿下,竟然罕见得有些心神不宁。
他时不时望向窗外,也不知在看什么。
一个臣属正立于廷中,战战兢兢汇报着京师的近况和西边的战事,连头也不敢抬。倏尔,天一走进来,走到太子殿下身边,俯身,不知道同殿下说了什么。
少年人连臣属的禀告也不听,起身,径直往屋外走。
那人不明所以,也不知该继续说,还是停下来,下意识抬头,看了眼少年人,却发觉素来冷淡的殿下,步子竟有些慌乱。
那臣属心里讶异,想了想,又觉得自己看错了。
那可是太子殿下,即便冷漠无情,仪态也向来让人难以诟病,君子雅正,端于行,怎么可能像个青涩的少年人一样,露出那种慌乱无措的姿态。
廊下,江鹤声方踏出门槛,垂眸看着自己黧黑的长衣,犹豫了一会儿,问:“还有多久。”
“据报,秦小姐和长公子已经到披秀山下了,再过半个时辰,大概就进京了。”天一恭敬答。
少年人颔首,心里忽而生出无止境的期待来,他拂袖,道:“备水,孤要沐浴。”
“让十四配身衣裳送来,不要黑。”他吩咐,想了想,又道,“还要红玉笄。”
“唔——”
“还有,备马。”
清清冷冷的声音。
天一笑,连忙应:“是,是。”
“还有多久呀。”秦晚妆忍不住又问。
小猫儿活泼爱闹腾,在马车上待了那么久,早就已经蔫儿了,原先是一戳一蹦跶,近几日戳一戳,小猫儿连嗷都懒得嗷一声。
也就今日,车夫说即将进京,小猫儿才像活过来一样,眸光亮闪闪,一直趴在窗子上,过一刻钟,就问“还有多久呀”,比日晷还要准时。
恢弘巍峨的城墙隐于苍茫白雪之间,车夫道:“快了。”
昂,快了。
她马上就要瞧见漂亮哥哥啦。
等她回了京师,她就悄悄溜进东宫里,吓一吓漂亮哥哥,然后,漂亮哥哥肯定会很开心,漂亮哥哥开心,就会抱抱她,说不定,还会亲一亲她。
秦小猫儿越想越开心。
忽而,她望见京师城门大开,苍茫雪地上,一抹红影踏雪而来。
暮色昏沉,她看得并不真切。
待那人近了,她才瞧见白马上,红衣飒飒的少年人。
江鹤声单手持缰,身姿挺拔,马蹄扬起纯白的碎雪,少年人坐在马上,清寒的风吹起碎发,秾醴瑰丽的眸子里,映出干干净净的、小猫儿的影子。
银鞍照白马。
雪地上,清光流转,轻轻缓缓的。秦晚妆忽然感到一阵久违的熟悉。
江鹤声红衣招摇,同记忆里,黎春十年盛夏,那个矜雅清贵、走马出征的小少年似乎重合在一处。
天三先前说,殿下变了不少。
但秦小猫儿细细瞧一瞧,发现漂亮哥哥还是她的漂亮哥哥,温温柔柔,一如既往。
还是那么漂亮,还是那么喜欢秦往往。
马车停下,小猫儿飞快往车下蹿,朝红衣少年的方向跑去,呼啸的风声擦耳而过,她闻到清清冷冷的白茶香。
京师天寒,已然落了雪。
秦晚妆仰起小脑袋。
逆着清光,红衣少年收紧缰绳,垂首,眉眼轻弯,漂亮的眸子温凉如翡。
矜傲的小猫儿眸光湿漉漉,满是期待:“漂亮哥哥,你、你要亲一亲我吗?”
江鹤声哑然失笑,翻身下马,他张开手,乖乖软软的小猫儿扑进怀里。
簌簌风雪间。
红衣少年揽着小姑娘,语气温和,眉梢带笑:“某三生有幸。”
晚风浩荡而下,掀起柔缓的松涛。
这是黎春十五年,冬。
大雪漫天。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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