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春风和煦荡垂柳，绿水情长赏桃红。

        已入四月，扬州城外柳絮飞舞，青青河岸被星星点点的紫色野花装点的分外好看，运河上捕鱼的船家闲来无事，用小砂锅熬着浓香的鱼汤。

        灿烂日光下，满目生机。

        城内光洁的青石板街道两边，随处可见商铺作坊，路边推车旁的小贩一边招呼着客人，一边掀开蒸笼，桃花糕刚出炉的热气好似随着叫卖声，越升越高。

        屹立在街道中央的二层茶室内，扬州知府赵亨通捋了捋两撇八字胡，神色紧张，端起桌前的茶盏，眼珠来回转动着。

        半响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抬起头来看向对面。

        圆脸布满了讨好，低声道：“我少时有幸旁听过谢太师的课，也算他老人家半个学生，听闻大人不日便要回京，我备了些扬州新鲜的小玩意儿，可否烦请大人带予太师？”

        说完，他紧紧盯着对面的人，哪怕自己已经尽量压抑话语间的试探，仍担心被听出。

        眼前之人，不可小觑。

        茶盏中泡好的玉叶长春带着淡淡的清香，升腾的水气让他有些看不清那人的神色，他下意识轻抿一口，又连忙放下。

        只听那人浅笑一声，缓缓开口，声音好似玉石相撞，清润中带着几分淡漠，“赵大人心意谢筠代祖父心领，不过祖父平生所好，无非是摆弄花花草草，大人无需大费周章。”

        赵亨通似是早有预料，“哈哈”笑了两声，“谢太师淡泊名利，又能教导出谢大人这般如玉公子，我等惭愧。”

        他顿了顿，又道：“既如此，正好府内有几盆扬州独有的双苞墨兰，原也不值钱，不过是耗费了点园丁的心力，这点微薄之意，大人总不要拒绝吧。”

        “叮。”

        上好的青花瓷杯盖轻轻碰到杯沿，清脆的声音在一片沉默中显得格外刺耳，赵亨通心没得也猛地跳动了一下。

        他试探着看向对面，茶水泛起的水雾散去。

        只见那人如墨的长发被玉簪随意挽起，窗外的春风拂过他俊雅温润的面容，又吹落几缕发丝，散落在柔滑雪白的云锦衣袍上，清贵翩然。

        眉眼如画，那双茶褐色的眸子清透宛若琉璃，夹杂着几分超脱世俗之外的平和，细看似被雪山冷雾萦绕看不透，端坐在那里，宛若高山神袛，让人不敢高声语。

        赵亨通不敢对视太久，收回眼神，低声“咳咳”两声，原以为自己见多了世间美人，如今看来，却是无人可比这人清雅之姿。

        初见时以为这谢筠不过是个家世好的世家子弟，虽是奉旨督查扬州水渠修建，来扬州也是混个履历，没放心上。

        不曾想他为人处世赏罚严明，待人接物张弛有度，比之他那右相父亲也毫不逊色，且半点看不出世家子弟的架子，不过半年那水渠便修建妥当。

        饶是他如何费心思插手其中，都没能捞到半点好处。

        他总感觉那双茶褐色的眼睛只轻轻一瞥，便能看透自己的心思，也不敢再生出轻视的心思。

        想到自己那不成器的儿子，暗叹了口气。

        如若能有谢筠一半的才识，他又怎会甘于在扬州这地方，定是要到那大宋最繁华的盛京谋一谋前程。

        沉思间，只见谢筠放下茶盏，双手拢于袖中，朝他淡淡回道：“那便谢过赵大人，三日后辰时，我会令人去取。”

        三日后？

        赵亨通心里松了一口气，眼里略过一抹狠意，三日的时间想来那帮人也是够用了。

        盛京那边给的情报，似是怀疑谢筠下到扬州是为了盐商一案，可他这大半年也是明里暗里试探过，除了督查水渠修建，他便是连应酬都鲜少参加。

        而今又要回京述职，想来也生不出什么幺蛾子，遂而放下心来，刚想奉承几句，却听见窗外一片嘈杂之声，像是街道发生了争吵。

        顿时心里一凛，他这半年约束手下紧的很，如今都要到头了，若是再生事端，那可不妙。

        不待他起身查看，谢筠早已走到了窗前，负手而立，神情淡然扫了一眼街道，转头朝他轻笑一声，“赵家公子性情倒是直率。”

        赵亨通眯着的眼睛陡然睁的老大，几步走到窗前，定睛一看，太阳穴的青筋直跳，那楼下一脚踢翻商摊，又扯着人家姑娘不放的，不是他那不成才的儿子还能是谁！

        他早先便耳提面命跟他说过，不要生事，先忍半年，府里那十三位小妾也够他玩弄的，谁知如今竟闹到谢筠和他的眼皮子底下。

        如若因此另生事端，耽误了京里贵人的大事，那他们全府的命都不够抵的。

        清了清嗓，他赔笑道：“犬子母亲平日过于溺爱他了，养的他性情有些急躁，却不是什么坏人，想必是有什么纠纷，我这就下去看看。”

        谢筠似是颇为赞同，点了点头，“那便一起下去吧。”

        赵亨通脚步一顿，面色僵硬，朝身侧的侍卫使了使眼色，然而不待他转身，只听一道清脆的鞭子声传到众人耳中，紧随其后是男子痛呼的声音。

        他连忙趴到窗前，只见人群中间，不知何时站着一位身着红色束领骑装的少年，身姿高挑，墨发高高束起，为那精致艳丽的五官平添了几分飒爽。

        少年脊背挺直，把玩着银色的鞭子，神色倨傲，看向那捂着胳膊满面痛楚的人。

        “臭小子，不想活了是吧！”

        赵亨通之子赵飞阴沉的看向面前之人，这扬州城谁人不知他知府公子，他还是第一次遇到不长眼的刺头。

        却听少年嗤笑一声，拦住身后想要冲上前的高大随从，那双形似桃花瓣的眼睛里满是不屑，漂亮的眼尾微微一挑，慵懒道：“蠢货，也配在我面前嚣张。”

        “找死！”

        少年的语气充满了轻视和倨傲，赵飞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想他在扬州城也是横着走的，哪有不长眼的敢在他面前放肆。

        他怒目而视，一手捂着红肿的胳膊，恨声道：“我今天便让你走不出这扬州城！”

        见躲在他身后的黄衣少女瑟瑟发抖，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挥了挥手，身侧的侍从会意，抽出长刀就要冲了上来。

        本聚集在四周的百姓一哄而散，那黄衣少女连忙擦干眼泪，扯了扯少年的衣袖，“公子你走吧，别管我了！这人纠缠我数月，我委曲求全便是，他家一手遮天，公子万万不要因为我而陷入危险啊！”

        少年眉头一扬，轻轻拍拍她的肩膀，又将手里的银鞭甩了个漂亮的弧度，“想什么呢，本公子还没怕过这等喽啰。”

        这边剑弩拔张，楼上的两人将这一切收入眼帘，赵亨通心里虽不屑那少年，只是到底不能在这关头惹出事来，下意识斜睨了一眼谢筠。

        见他还在盯着下方看，细看却是在盯着那红衣少年，只听谢筠似疑惑般轻声道：“昭阳郡主？”

        昭阳郡主？！

        当今圣上胞弟胤亲王嫡女，外祖家是开国功勋英国公府，性情乖戾，嚣张跋扈的昭阳郡主？！

        赵亨通心里一慌，他除了每年回京述职外，盛京那些顶顶尊贵的人见的少之又少，连忙揉了揉眼也看了过去，红衣银鞭，眼睑下方一点红痣，还真是盛京有名的跋扈，昭阳郡主。

        虽说只偶尔在宫宴上遥遥见过她两眼，却也听闻过她的那些事，如今怎的女扮男装出现在扬州了？！

        眼见已有几个随从倒地，且她身旁那侍卫身手不凡，也顾不得细想，转身往外走去。

        “大人且慢。”

        温润的声音传来，赵亨通顿了顿，回首不解的看向谢筠，神色却已显不耐和焦急。

        谢筠缓声道：“方才我听赵公子言语间并未提及您，大人爱子情切，却也不要平白为日后升官回京，多添麻烦。”

        语气温和，却也点醒了赵亨通，他为贵人办事不就是为了日后加官晋爵吗？昭阳郡主备受圣上宠爱，若到时给他上眼药，自己到底是不好过的。

        不过是一民女罢了，既然没闹出人命，给点钱打发便是，随之正色回道：“谢大人明智，只是犬子骄纵，此番必要好好惩戒他。”

        谢筠斜了一眼楼下那道红色身影，见她身姿矫捷，周围人无不敢近她身，缓步坐到茶案前，抬手将沸腾的热水倒入茶杯中，抬眼看向赵亨通。

        淡淡道：“赵大人向来爱民如子，又恪守律法，此次赵小公子虽有些直率，倒也不必按照大宋律法，第七章第三百四十一条罚以鞭刑，到司狱司关两日便是。”

        大宋律法？鞭刑？

        他那儿子再不成器，他也从未想过处以鞭刑，顶多回家教育一顿便是，如今谢筠这么一说，倒是显得于情于理都合适，他也不好推脱。

        只是想到司狱司，赵亨通犹豫了半响，到底还是点了点头，坐了下来，轻吖了口热茶。

        那司狱司的胡福是个硬骨头，与他也不合，他怕暗地给飞儿吃苦头，就这么一个嫡子，还是心疼的。

        犹豫不决中，陡然对上那双茶褐色的眼，像是看穿他心里所想似的，谢筠扫了一眼身后青衣侍卫，轻声道：“墨云，带着我的令牌，就请赵公子去司狱司委屈两日吧。”

        赵亨通眯了眯眼，吹开茶水上的几片茶叶，谢筠与扬州大小官员相处都融洽，想那胡福也不会因与自己的过节，而加难于飞儿，关两日算不得什么，让他长长记性也好。

        两人便接着谈论起谢筠回京后扬州的安排。

        不过片刻，门外又响起敲门声，赵亨通的心腹走到他身边，小声说了几句话。

        只见他听完面色一喜，继而犹豫不决的看向谢筠，似有些为难。

        谢筠正慢条斯理用竹夹拨动着新鲜的芽茶，一举一动皆是悦目的优雅从容，闻言抬眼朝他温和道：“大人有事去忙便是。”

        听罢，赵亨通自是不再拉扯什么话，道别后快速往外走去，一时房间内只剩下谢筠一人。

        他起身走到窗边，负手看着赵亨通一行人，见他在那黄衣少女摊前停顿了片刻，侍从将几张银票放在少女面前，赵亨通眯眼笑着，故作慈善的面目下隐隐透露着一股凶狠，不多时一行人才消失在街头。

        谢筠轻叹口气，远处飞动的各色纸鸢为扬州春色增添了别样的童趣，眼里略过一抹怅然，该回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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