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章节

他们最终没能在崔府找到什么有用的线索。

        由于崔奉行的事，岑素流没有再主动和她攀谈，鄢岁棠让他先回莲城，岑素流也没有反驳，乖乖和她告别，安静地离开了崔宅。

        鄢岁棠独自在井边枯坐一阵，日上三竿，早朝都该散了，可她望着深不见底的老井，膝腿无故软得出奇。

        她又想起崔奉行站立时的姿势，不会看错，那模样和她曾在战场见过的一些断足之人如出一辙。

        崔奉行生性要强，如果只是寻常伤病，他不会在她眼前表现出如此勉强的一面——大概率是他真的已经无法站立。

        什么事能让一个长居莲城，又很惜命的金贵公子失去站立的能力？

        鄢岁棠扶着膝盖起身，身体晃了片刻。

        隐约间，一个答案已经浮于心底。

        膑刑。

        -

        “奉行，这次秋猎你又不去吗？”

        年幼的梅珏面露憾色，委屈巴巴地搀着崔奉行的胳膊：“去嘛去嘛，只剩你没见过小红了，连棠棠都夸小红漂亮呢。”

        小红是先帝赐给梅珏的一匹马驹，漂亮伶俐，人见人夸，的确是不可多得的良马。

        但崔奉行捧着书卷，任由梅珏如何央求，他也依旧八风不动：“鄢岁棠的审美，我可不敢苟同。”

        梅珏更是快哭了：“可是棠棠相马的眼力真的很好，小红也是真的很漂亮呀……”

        崔奉行慢条斯理从他手里抽回自己的袖子：“好了，三殿下，臣没这个眼福，您就放过臣吧。”

        恰逢鄢岁棠从穿堂经过，早就被梅珏死缠烂打的哭声烦得不行，见崔奉行还是这样一副倨傲德行，鄢岁棠更是恼怒，当即上前拉开梅珏。

        梅珏泪汪汪打量二人，不及开口，便被鄢岁棠劈头盖脸一顿骂：“好啦！他不去就不去，我们还会陪你的。小红再金贵，也经不起某些人眼底子浅，哪有本事欣赏小红的漂亮？”

        “你说谁眼底子浅？”崔奉行将书一摔，“某些人才是，身为女儿不学琴棋书画，女工刺绣更是一塌糊涂——噢，女学师傅罚你抄的《女德》如何了？到时候又求柳燃替你抄书，连他都快比你懂《女德》了！”

        鄢岁棠阴阳怪气地嘲笑问：“你嫉妒了？没给你抄，你可伤心了是吧？”

        “我是劝你有点自知之明，一介女流天天喊打喊杀，真以为订过婚约就能不愁婚嫁？等你未婚夫身体好些，肯定上赶着退亲。”

        “还轮不到你个软绵绵的娇气包来教训我，一天天赖在屋里，白长一双腿了！”

        梅珏急得左顾右看，眼泪掉得更凶，但是实在插不进话，只能伸手去捂崔奉行的嘴。

        崔奉行双目一瞪，梅珏脖子一缩，两人对峙片刻，把梅珏吓出了一个哭嗝。

        “——你们别吵了。”远远地，梅琮站在穿堂的另一端，笑容无奈而温和，“女子可以习武，男子当然也能文静。你们吵这么凶，除了吓唬小珏，还有其他用处么？”

        太子梅玙和他并立，笑吟吟端着一盘新鲜糕点：“不过，无论男女老少，倒是都可以尝尝我刚做好的莲花酥？”

        -

        一语成谶。她真的将和未婚夫退亲，崔奉行也真的很可能失去了双腿。

        鄢岁棠抚摸着手里的牌位，棱角将她指腹微微刺了一下，痛感可以忽略不计，但鄢岁棠忽然便觉眼眶发烫。

        她刚低头，鼻尖酸意便聚在一处，一滴滚烫的眼泪重重滴在了崔奉行的牌位上。

        顺着刻字的笔画，那滴泪迅速滑出她的视野，悄无声息地遁入井边草地。

        鄢岁棠的目光重新移到牌位上。她凝视着那块材质、刻字都明显比其他先辈粗糙许多的牌位，随后从腰后摸出了随身的匕首。

        “用处可大呢，你仔细点端着，别碰坏了。”

        她不相信崔奉行真的会就此殒命。

        这么多年针锋相对，没有人比她更了解崔奉行的狡诈，这家伙如果真的视死如归，绝不会和她磨叽这么久。

        他只是为了告诉她一些事，才会逗留到最后一刻。

        鄢岁棠提起匕首，重重地刺向那块属于“崔奉行”的牌位。

        刃尖毫无阻滞地插了进去，又顺理成章地触到了一块难以撬动的坚硬。

        ……她该庆幸自己出于多年习惯，对崔奉行的每句话都会提心吊胆吗？

        -

        宫阁径叠、小楼朱影，宽敞的宫道上形影寥落，但见一道颀长身影驰行，俶尔跃上宫墙、穿掠其间。

        少年戴着羽林军的头盔，看不清模样，但他身形点掠斜飞，未等宫人通传，已然一脚踹开了御书房的大门。

        宫人七手八脚来挡，却都被少年一手阻开，腰上悬挂的金鱼袋光彩熠熠，昭示着此人不同寻常的身份。

        梅妩正由崔奉吟帮她摆弄发饰，听到动静，这才不疾不徐移过视线：“来了？”

        华贵庄严的冕旒已被拆下，但只是一支信手斜插的十二牡丹金步摇，也丝毫不会折损上位者的威严和雍容。

        梅妩轻抬皓腕：“都退下。”

        宫人众声称喏，齐齐退出御书房。崔奉吟也识趣地一礼，连步退出书房。

        待到御书房里只剩二人，少年一把甩开头盔，方才露出那张绝艳面容。

        豆大的汗珠悬在他的下颔，岑素流却没心思顾及，兀自上前，双手重重拍在御用的金丝楠木案几上。

        “事情还顺利吗？”梅妩像是看不见他暴怒的情绪，径自问道，“棠棠怎么没和你一起回来？”

        岑素流的眸光定定，手上密布的伤痕还渗着血，静悄悄渗进木质的案几里。

        “崔奉行的腿是你的手笔。你要我杀死那些守卫，也是不想鄢岁棠发现崔奉行一直被你监视的事实。”

        梅妩挑挑眉梢，不作应答。

        岑素流也不是真的要等她回答：“‘枫叶杀’——究竟是谁？”

        “‘枫叶杀’？那是什么？”梅妩斜支香腮，懒问，“比起这个，这是你作为‘犬’……对皇帝的态度吗？”

        岑素流的眉头皱得更深，他更重地捶了一记桌，眸中满是厌恶：“我不是‘犬’。”

        “那你现在是作为岑三公子，要挑衅朕了？”

        “……”

        梅妩轻轻一笑，手指按在岑素流手背显眼的伤口上。

        染蔻的指甲掀开皮肉，慢条斯理地将他的伤痕搅弄更深。

        岑素流却似感觉不到痛楚，只是执拗地盯着梅妩：“你究竟要对她怎么样？”

        “棠棠是朕最好的朋友，朕当然不会害她。”梅妩停下动作，抽回带血的手指，用手帕擦去脏污，低眼道，“更何况，现在的进度不也甚合你意？”

        岑素流双眉紧皱，忍怒反驳：“胡说。”

        “和她羁绊最深的，无非是太学府的几人。如若我们都能死绝，就只剩下你会陪在棠棠身边，难道你不觉得欢喜？”

        岑素流微怔，面上浮起惊怒之色：“我从没有过这样的念头。”

        “……”梅妩抬了抬眉梢，似乎有些讶然，旋即轻悄一笑，“看来是朕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少年根本无法理解这样疯狂的想法。

        虽然他对梅琮等人的确有千万种难以言说的嫉妒，但他也深知鄢岁棠和旧友的情谊，哪怕只是和她话不投机的崔奉行，也能让鄢岁棠露出那样脆弱而悲恸的神色——

        他又怎么敢有杀而代之的意图。

        如果要他害死鄢岁棠的旧友，然后得到一个伤心欲绝、魂不守舍的鄢岁棠，那才是对他最大的羞辱。

        更是对鄢岁棠极度的残酷。

        “不过，大业将成，朕还不希望和秉欢少侠就此离心。”梅妩叹息着打断他的自省，“虽然不太理解少侠为人处世的理念，但朕会尽量尊重，之后这些打打杀杀的脏事，就不再辛苦少侠了。”

        岑素流却听出了她的话外之音，斩钉截铁道：“如果你是想用鄢岁棠，那还不如用我。”

        “棠棠是朕的肱骨良臣，而你只是不能见光的一把凶器，岂有器能代人的说法？”

        梅妩凉凉地反问：“难道有岑素逍代你赎罪，少侠就看不清自己的位置了？”

        “……”

        “好啦。”梅妩嫣然一笑，一改先前凉薄嘲讽的模样，温言道，“朕与你是一样心疼棠棠的，这一点不用质疑。你们的婚约还未彻底废除，无论棠棠心里藏着谁，无非是太学府和长恨关的一些人，等到那人成家，或者不在世上，以她的性格自会回心转意，专注当下……”

        岑素流冷着面容，打断她的劝慰：“下一步，陛下想要什么？”

        “……秉欢的反应总是很快呢，比你二哥好用得多。”梅妩状似思考地“嗯”了一会儿，拍手笑道，“决定了，下一个就是废太子吧。”

        岑素流道：“他人在岭南，我需要时间。”

        “朕知道。朕也正考虑让谁陪秉欢路上解闷更好。”梅妩笑盈盈问，“秉欢少侠性子孤高，一般人恐怕难讨少侠欢心——就让棠棠陪你，怎么样？”

        岑素流的脸色越发阴沉，呼吸沉重而快，便如一张蓄势待发的重弓。

        两人之间剑拔弩张，势同水火，尤是岑素流手背高隆的青筋，便如虬根，深深扎在他未言的憎恶中。

        但他却在即将发作的前一刻收敛神色，转而轻慢地扫了梅妩一眼：“看来陛下手中，翻来覆去也只有鄢岁棠一个筹码。”

        梅妩柳眉微拧，但见他冷笑续说：

        “若是来日失去了鄢岁棠，陛下在这万人之巅，就不怕摔得粉身碎骨吗？”

        “……”

        梅妩停了一会儿，朱唇徐徐抿出一道弧度：“你怎么好意思来恐吓朕呢？最早骗她的，一直都是少侠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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