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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体检中心,站在玻璃立窗前,宋初梨静静看着妹妹手拿资料排队测身高体重。

        铂金包里的手机又响起来,是闹钟的二次提醒。宋初梨关上闹钟,从包里拿出一板药。

        这种事后紧急避孕药要服用两次,第一次和第二次要间隔十二小时,昨天夜里宋初梨偷偷吃了第一次,现在是第二次。

        她没带水,就生吞下去。以前做心外科医生的时候,因为上一台大手术动辄十几个小时,她早就养成了不喝水生吞药片的习惯,但也许是嫁给江训之后被养得太娇贵了,现在这药片硌得她气管生疼。

        心脏病病人不是不允许怀孕,只是对于她们,妊娠的每一个阶段都是在钢索上行走,肺动脉高压、妊高症、围产期心肌炎,甚至是每一声咳嗽都有可能要了他们的命。宋初梨看着窗内懵懂开朗的宋苗,联想到自己刚刚吃了什么,觉得可笑,又觉得罪孽深重。

        她转过身,想让自己冷静一点,抬头却看见一群实习医生从她面前经过。

        一张张稚气未脱的脸庞,写满对白色象牙塔的憧憬神情。白大褂刻意敞着,仿佛在等着一阵风,扬起他们的衣摆。

        “喂,你被分到哪个科了?”最后面的男生拽拽旁边女孩的袖子。

        “别提了,外科。”小姑娘从胸袋里掏出原子笔,在脖子前虚划一下,做了个割颈的动作。

        “那你岂不是要oncall72小时,被主刀巡回骂得狗血淋头?”男孩幸灾乐祸。

        下一秒女生就用病历板板敲了一下他头:“那你呢?”

        “妇产。”

        “哦呦,要去当男妈妈了啊!”女实习医啧了一声,“干巴爹呀!”

        “……”

        风停,实习医生们步子走得飞快,很快消失在转角。

        像从没来过。

        宋初梨突然好希望,要是她做实习医生的那段日子,也从没来过,就好了……

        大学七年级升八年级的暑假,因为那场医闹,实习医生宋初梨被迫又在检验科多待了一天。

        两天后,医教科里,实习医生们站在一起,等待老师公布新的轮转科室。

        老师们把分配结果裁成一条条小纸条,发给各个同学。宋初梨拿到自己那张就往外走。

        走廊上,高载衡追上来,问她分到哪里。

        “外科。”

        “外科多累啊。”高载衡脸上还挂着彩,“我跟你换吧,我是妇产。”

        “不啦。”宋初梨回,进外科是她一直以来的梦想,如果可以,以后她甚至就想成为一名心外科医生。

        “对了,你不知道前天急诊那场医闹有多吓人吧。”高载衡找着话头,“你看我脸上这伤,就是当时弄的,那帮欺软怕硬的孙子,也就敢打实习医生了。”

        想起医闹那天,想起池晟朗,宋初梨脸色变了变,但还是配合着摇了摇头。

        高载衡一下来了兴致:“我靠,我跟你说,那帮人就他妈纯属为了钱。我当时一脚就踹翻了两个,可是他们人实在太多了……哎,阿梨你去哪儿?”

        宋初梨啊了一声,指了指指示牌:“外科是往这儿走呀!妇产往那边。”

        “……”高载衡尴尬地挠了挠头,只好和宋初梨分别。

        普通外科诊室里,宋初梨本来还以为她终于能跟刀了,结果她手术刀都没摸上,就被主治医生打发到病房跟着住院医生查房了。

        住院部外科病房,宋初梨拉开床帘,看见一张熟悉的脸。

        那人正看着一本《求医不如求己》的地摊盗版书,听见响动,视线从书上转移到宋初梨脸上,惊喜过望:“小大夫,我还说去找你呢,你倒自己送上门了。”

        “……”宋初梨略过他的话,只专注地看他的病历:右手手腕处骨折,小腹有枪伤,伴蜂窝性组织炎。

        “前天逞什么能呢?”她模仿着主治医生老气横秋的语气,“前天医闹的时候不乱跑,这会儿都能出院了。”

        池晟朗只是笑,他一笑,小酒窝就又露出来。

        “今天拆手上石膏是吧。”宋初梨已经迅速进入医生角色,“等着,我拿家伙儿过来。”

        没几分钟她拿着金属锤和剪刀回来,开始帮池晟朗拆石膏。

        宋初梨工作的时候全神贯注,自动屏蔽池晟朗在一旁的喋喋不休。只是到了最后,他微微晃动的手影响到了她的操作。怕剪到他的肉,宋初梨微不可见地皱眉,握住他的手,将他的手臂姿势摆正。

        “你别动呀。”她长得柔,说话也柔,他却再也不敢不听她的话。

        “你要快点好起来。”他不再动了,宋初梨也就松开他的手,“还有好多炸弹等着你去拆呢。”

        池晟朗听了悠悠道:“这么盼着我再去送死啊。”

        “?我不是这个意思。”宋初梨着了急,手下动作重了点,池晟朗嘶了声。

        “对不起。”她连忙道歉,又紧紧拉了他的手仔细检查,才发现,她根本就没剪到他。

        池晟朗狡黠地笑了一下,问:“小大夫,我是你第一个病人吗?”。

        宋初梨懵懵懂懂地点头:“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池晟朗咳嗽了一声,盯着那双相互握着的手,诚实道,“因为这也是我第一次骗女孩牵我的手。”

        “……”

        因为是军区送过来的特殊病患,池晟朗既是整个外科的重点照顾对象,也是大家都怕担责的烫手山芋。主治医生走不开,住院医生不想管,于是负责池晟朗愈后观察这个苦差事就落在了小小的实习医生宋初梨身上。

        那年那个常常下暴雨的夏天,他们几乎每天都呆在一起。

        医院住院部一楼食堂旁边,有几个抓娃娃机。每次吃完晚饭,池晟朗总会让宋初梨陪他去抓娃娃。

        虽然是拆弹圣手,但池晟朗抓娃娃的技术简直比宋初梨还要烂。币倒是投了几百个,娃娃却是一个也没抓着。

        “你那么喜欢那娃娃啊?”宋初梨指着橱窗里的一只毛绒兔子钥匙链问。

        池晟朗白了她一眼:“当然是抓给你的啊!”

        “谢谢,但不用啦。”宋初梨扁扁嘴,上学的时候用过小白兔做过太多次实验,导致她每次看见兔子类的玩偶都觉得罪孽深重。

        但池晟朗只把这当成她害羞的扭捏:“哪有女孩子不想要小兔子的?等着,哥哥给你抓。”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等娃娃机到了吃币上限,池晟朗才最终抓到那只毛绒钥匙链。宋初梨不忍拂他的好意,努力装出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收下了。

        “小大夫这辈子收下的第一支兔子!”池晟朗大声喊。一楼大厅空旷,他的声音就越发响。

        把他当成一个需要心理生理都需要照顾的病人,宋初梨在心里叹气,最终打起精神,捏了捏兔子耳朵:“知道啦,你送我的第一支兔子。”

        后来。

        宋初梨结束外科轮转那天,池晟朗也在同一天申请出院。

        那年九月的榕城,秋老虎威力惊人。中午日头正盛的时候,两人去了医院旁边的饭馆吃离别饭。

        一进小餐馆就是一群熟悉的白大褂,原来是在妇产实习的实习医们也在这儿聚餐。

        高载衡自然也看见了宋初梨,立刻从大桌坐到她和池晟朗的小桌上去。

        小餐馆人挤人,两侧墙壁上的风扇嗡嗡吹着,满屋子都是豆花饭和辣子的味道。三人沉默着吃饭,宋初梨饿得慌,只顾低头吃饭,完全没察觉出旁边两个男人的尴尬。

        没过一会儿,就听池晟朗哎哟了一声。宋初梨抬头,发现他手上只握了一只筷子,另一只则掉在了地上。

        “手好像有点问题。”池晟朗微微皱了一下眉。

        宋初梨立刻紧张起来,起身坐到对面,检查起他的手来。

        “怎么会呢?明明各项指标都已经正常了好几天了啊。”她毫不避讳地仔细捏他的每一根手指的指节,然后又去摸他的腹部,“这里的伤口有没有感觉不舒服?不应该啊,每天换药都是我亲自做的啊。”

        池晟朗被宋初梨当众摸得脸颊泛红,钳住她在他看来异常不安分的手:“应该是风扇开太大了,让我筷子没拿稳,没事的。”

        高载衡听着,起来啪地一下拉了风扇绳子。

        风扇停住,宋初梨再三确认他没事,才不放心地回自己座位继续吃饭。

        “池上尉。”高载衡叨了一筷子牛肉若无其事开了口,“你不用觉得怎么样,在我们医生眼里,病人就是病人。我们看你们,就跟看这盘中餐没什么区别。你说是吧,阿梨。”

        “啊……是。”宋初梨同意。

        “我记得阿梨有次超猛的。”高载衡笑着继续说,“那时候我在急诊,她在检验科。有次她来找我,正巧碰上急诊有个老大爷被狗咬了,死活不肯打疫苗。阿梨先是温柔劝慰,你知道的,阿梨这张脸极有迷惑性,把老大爷哄得迷迷瞪瞪的,然而下一秒她就把老大爷裤子扒了,唰地一下,把针扎在了他屁股上。”

        “本来狂犬疫苗就是要肌肉注射啊,不打他屁股我打他哪儿?”宋初梨说,见只有她一个人在动筷子,催促道,“载衡你说这个干嘛,吃饭吃饭。”

        三人这顿饭恐怕只有宋初梨一个人是真的来吃饭的。

        吃完饭后,高载衡跟着妇产大部队回了医院。宋初梨则和池晟朗在医院门口等部队专车来接他。

        接近两点,车还没来。

        “也许是路上堵车了吧。”池晟朗看着表,目光看似随意地晃到某棵梧桐树下,“小大夫,那儿有个算命摊,陪我算算命呗。”

        宋初梨一向不相信这些东西,但池晟朗执意,她也就跟了来。

        “小伙子当兵的吧。”戴墨镜的老头掐指一算,“至于这位小姑娘,身上这么重的消毒水味儿,医生?”

        池晟朗大惊,直夸师傅算得准。

        宋初梨在一旁抑制住翻白眼的冲动。医院打击过这种坑蒙拐骗的游仙行为好多次,她和这老头简直不要太熟,上次就是她掀翻他摊位的。

        “善男信女,想算什么?”老头煞有介事地问。

        池晟朗答得很快:“姻缘。”

        于是老头算得也很快:“小姑娘,你将来会嫁给名字里带水的男人哦。”

        “你算他的就行,算我的干嘛。”宋初梨不忿,但转瞬间想到池晟朗这个名字就带水,立刻就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

        她掏出手机,对着老头脖子上挂着的支付宝二维码扫了扫,冷笑了一声。

        “池上尉给你多少钱,我出双倍。你给我重新说,说到我满意为止。”

        “……”池晟朗张了张口,没说话。站起身,拉着宋初梨离开。

        医院大门口,来来往往的车辆呼啸而过。午后的阳光很毒,直直打在两人身上,映出一双挨得很近的身影。

        “不高兴了?”池晟朗问。

        那时候的宋初梨远没有像现在这样能控制自己的情绪和面部表情,她不自觉嘟哝着唇,手搁在白大褂口袋里来回摁着原子笔,仍忍着说没有。

        “女孩子说没有就是有。”池晟朗撑着脑袋,“我承认,我是给了算命的那老头钱,但我可没叫他说这种话。”

        “……”

        突然两声汽笛,一辆挂着军用牌照的小轿车停到两人身前。司机从车上下来,他明显是和池晟朗认识的,打了个招呼,就帮忙搬起行李来。

        “还会再见面吗?”池晟朗问,打开后备箱,麻利地摆着行李箱。

        宋初梨默了一会儿。

        “池上尉,祝你一直健康。”她只是这样说。

        这话的意思再明显不过,没病谁会去医院呢。

        池晟朗顿顿,看了一眼太阳,接着从行军包中找出一定军用迷彩帽子,转身倒扣在宋初梨头上。

        “我会一直健康,但也会一直想见到你,这其实并不冲突。”

        因为是盛夏,他的皮肤似乎又变黑了一点。鬓角沁着汗,他挽起她耳边垂下的一缕碎发,右侧脸颊的小酒窝又绽开来。

        “小大夫,下次见面,记得,多喜欢我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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