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风满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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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年无雨无雪的魔岭被雨雪轮番肆虐。
斩雷惊春雨,风雪吹河山。
曲终人散之后,唯余血污遍野。
魔侍端着剩余的残羹冷炙,请示默苏该如何处理。
默苏只挥了挥手,眼神望向后山,示意他们拿去喂魔兽。
那些不是仙体灵肉,是低阶魔隶的肉。
低阶魔隶是穆离渊亲自调来的,但只过了几日就转头杀掉,毫不留情。
默苏是魔界最了解魔尊的女人,可连她也想不明白,那些魔隶到底如何得罪了尊上。
戴着黑魔面具的魔侍和魔卫们穿梭在殿前广场,小心翼翼地打扫着杯盘狼藉。
寂静,压抑。
不敢发出任何响声。
因为魔尊静坐在雨雪中。
纪砚离开之前,对穆离渊说了一句话:
“你还是不够恨他。”
寒风凛冽,暴雨冲刷,黑袍已经湿透。
穆离渊还在想这句话。
他想通了。也没有想通。
纪砚有备而来,败兴而去。
六千修士回归沧澜山,断了纪砚攻山之念。江月白行踪故泄,引他赴仙灵宴暴露野心。
他算准江月白已经无力反抗,到头来发现不过骗局一场。
埋线千里,勾出的却是自己。
刀俎不是刀俎,鱼肉不是鱼肉。
到底是谁在帮江月白演出一场好戏。
纪砚认为是穆离渊。
穆离渊却只觉得荒唐。
夜深了,雨雪还没停。
江月白浅浅一道护体真气,竟能让冷雨化雪,下到如今。
江月白根本没有重伤。
假的。一切都是假的。
江月白扛不住九霄魂断一剑是假的,江月白答应他来魔界是假的,江月白自封灵脉也是假的。
没有卑微与屈服,有的只是尔虞我诈。
穆离渊从前是对方眼中一枚棋子。
如今仍然是一枚棋子。
可是为什么?
既然没有重伤、灵力皆在,为何不反抗。
为何要答应那些疯癫的条件,为何要承受那些凶残的发泄
是施舍还是愧疚。
江月白走的时候,没有回头。
白衣飘起,衣摆里盛着霜天雪雾,格外拒人千里。
好似那些狼狈不堪从未存在过。
风太冷了,雪像是下了千秋万载那么久。
穆离渊的玉冠与金丝面帘都挂着雪,将他幽黑的眼眸衬得更加深不见底。
沉默。如同他白日里沉默地目送江月白离开。
他可以拦住。但他没有。
他不是第一次上对方的当。
他从小就活在对方精心编织的谎言里,所以在知晓真相的那一刻才会全然崩溃。
多年过去,他以为自己早已心如磐石。
却在又一次欺骗降临时手足无措
他怀疑江月白的许诺,但还是遵从了约定。
他猜到江月白的意图,却还是布置了留影壁。
他其实知道一切的答案,但还是想看江月白亲手毁去念想。
月落雪停的时候,穆离渊终于想明白了所有。
师兄说得没错。
他只是不够恨他。
天机渊内包罗万象,广袤无穷。
地上尘世有多辽远,地下深渊便也有多浩阔。
天机渊每次开启都无固定入口,此次裂缝位于人界伏墟山脉,已有不少听闻消息的门派到了山下。
但他们没有直接进入裂缝,而是原地等候二十六家和沧澜门。
天机渊内秘宝成千上万,进入渊内之后机关重重,有无所得各凭本事。
小门派人手不足,只想跟在大门派后面,沿着开好的路走,轻轻松松拿点秘籍宝器。
第二日暮色微降,二十六家的人陆续来齐。
各家掌门都带了不少修士和弟子——新秀们需要一个大显身手的地方,外门们需要一个历练实战的机会。
这样千载难逢的试炼,谁都不愿错过。
夕阳颜色渐淡,各家的队列都点起了火把。
掌门与长老们不便久立,都在自家弟子簇拥中坐下,有人打扇、有人端茶倒水。
二十六家自上次沧澜山武宴后有近一年未曾会面,此刻各家掌门都在互相寒暄,顺便向彼此打探沧澜门的消息:
“不知这次沧澜门的队伍会是谁领头?”
“想必是苏长清和康承安吧,上次天机历练就是他二位。”
“副掌门云舒棠坐镇十八峰,怕是来不了北辰君还在闭关吗?”
“闭关?修炼还是养伤?”
“我听说是伤及”
忽然,远处传来响动。
队列的火把晃动着散开,由远至近的脚步声渐渐清晰。
“来了。”有人小声提醒。
各家掌门放了手边茶,让弟子们撤了软座,纷纷起身。
夕阳将落,火把晦暗。
来人的身形轮廓在晚霞映照中渐渐清晰——
众人看清来人,皆是微怔,暗暗倒抽口冷气。
悔恨方才多言。
山风吹云天欲坠,漫天北风雨成冰。
白衣在天地间如寒雪袭过,让人屏息。
江月白没有佩剑腰间,而是将风雪夜归直接提在手里。
北辰仙君亲自带队?!
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聚在三尺白衣上。
步伐流风飘雪,长剑寒气彻骨、冷厉如冰。
——传闻中重伤闭关的北辰仙君,其实竟连一丝内伤都没有?
回神之后,二十六家掌门立刻随着白衣所至,依次躬身行礼。
江月白缓缓踱步走来,与一位位绝世高手擦身而过。
笑脸相仿,但江月白认得他们每一个。
也认得每一件法宝神兵。
霸气凶悍的长刀、银光缭绕的细鞭、秋水荡漾的琴弦每一件武|器都带着主人的影子。
或者说,主人带着它们的影子。
人兵合一,这才是修炼的极致。
笑面一张张后退。江月白的目光停留在琴圣郁行舟的琴上。
郁行舟眉眼如水,怀臂中那张琴却刚直如刀,似乎没有多少主人的影子。
传闻琴圣好琴九千张,从不会将心念倾注给一张。
多情且多变,这也是让人畏惧之处。
郁行舟风度翩然地行礼,面带恰到好处的柔和笑容。
江月白微微颔首,继续前行。
天边最后一抹残阳在群山彼岸消失殆尽。
寒暄过后,各门派去往自己驻营扎寨的山洞过夜,等待天明。
沧澜门的弟子们歇息在其他地方。晚衣说想要去山林中寻些药草。
此刻山洞中只剩下四人。
云桦在洞口设好隔音符和结界锁。
苏漾指尖打了一簇灵火,点燃了地上的干草堆照明。
江月白靠在石壁上,面容与双唇都毫无血色,呼吸中带着细微的颤。
暗淡的火光里,隐约能看到他藏在鬓角碎发里的汗珠。
褪去方才在外人面前强撑的冷霜,只余一身疲惫。
苏漾几次想要出声问话,都被云桦的无声摇头给拦下。
江月白闭目打坐,调整气脉。
片刻之后,猛然咳出了一口污血。
云桦伸手要去扶,江月白睁开眼,微微摇头:“没事。”
“能说话了是吧?”苏漾终于憋不住了,“你和我好好说说,这几天穆离渊都对你做什么了。”
干草燃烧的火焰很不稳,上下摇摆,映得江月白面容忽明忽暗。
江月白轻声道:“他没做什么。”
苏漾不依不饶,冷笑了一声:“衣服脱了我看看。”
秦嫣有些尴尬地低头摆弄火堆。
云桦咳了下:“雪归既然说了无事,就不要追问了。”
“不要问?我要问的还多着呢!”苏漾道,“谁不知道星邪殿密室是专用来折磨人的地儿,进去过的修士就没活着出来的!穆离渊那魔头要真的什么都没做,六千修士怎么放回来的?要不是六千修士回山,说不定纪砚就有胆子攻打沧澜山,而不是去魔界凑热闹。”
说到此处,他忽地想起什么,“哎,江月白,你是不是算准了纪砚会去魔界?留影壁是你让穆离渊布置的?这一招就是要拿纪砚的把柄?不是,我怎么想不明白,穆离渊他怎么会听你的话?你到底给了他什么好处”
“苏长清,是不是姐姐给你的止血丹太好使了?说话劲儿都大了不少。”秦嫣抬起头,“给姐姐吐出来,不想听你吵吵。”
苏漾“嘶”了一声,转过头:“找事是吧?我是怎么受的伤?我是为了帮谁”
“我看你精力充沛。”秦嫣冷冷说,“你不如去外面搞点吃的东西来。”
苏漾奇怪:“这里哪个人用吃东西?早八百年就辟谷了。”
“我。”秦嫣指了指自己,“姐姐我忽然嘴痒,想磨牙。”
苏漾无语:“你有毛病吧?深山老林的,我哪去给你弄人吃的东西?”
秦嫣杏眼圆瞪:“你不是会射箭吗?给我射头野猪野鹿什么的。”
苏漾起身便走。
秦嫣扭头:“你真去?”
苏漾大步向洞口走:“去你个头,我找地儿睡觉。”
山洞内陷入寂静。
秦嫣看向了江月白,传他无声密语:“秘药的效力有十天,够做你的事了吗。”
秦嫣在星邪殿前借助魔剑剑风传给江月白的秘药,苏漾与云桦都以为是疗愈秘药,但只有她自己知道那是什么药。
是最狠最毒的禁药——能助服药者恢复所有的修为内力,代价是会使灵脉中毒。
这个代价放在江月白身上更为沉重。
他本就衰竭的灵脉经不住这样的毒。秘药掩盖下,只会是加速腐化溃烂的伤口,药力失效后,重伤之人会更快死亡。
秦嫣从无暇的白衣上收回视线。
她不敢再看。
月上中天,夜寂星暗。
晚风中,一双手无声拨弦,指尖离琴弦几寸远,奏出了一首没人能听到的曲子。
“这曲子你写的么。”一个清冷的男声在抚琴人身后响起。
晚衣惊讶回头,望见月下白影,立刻起身:“师尊?”
江月白摆了摆手,让她重新坐回去,道:“弹一遍给我听吧。”
晚衣担忧道:“师尊怎么没有休息。”
江月白垂眸看向晚衣放在膝上的琴——不是自己给她的斩雷。
早先在魔界,晚衣用的是琵琶,也不是斩雷。
江月白淡声道:“你有心事。”
晚衣眉间漫开浅浅哀愁,全然不像白日里琴动八方的仙子晚衣,低声说:“今日得见故人,心绪万千。世间春花依旧,人却面目全非。”
江月白闻言,沉默了片刻,在晚衣对面俯身。
他伸手,指腹缓缓抚过这张七弦琴,轻声道:“花落春不去,再开自有新人来。”
晚衣一怔。
“落霞和光,冻春朱砂,只赠知音人。”江月白的手停在琴尾刻出的木兰雕花上,“这是一张好琴。斫琴的人费了不少心思。”
晚衣准备抚琴的手僵在半空,长睫慌乱垂下,不敢去看江月白的眼睛。
她怕对方发现些什么。
也许已经发现了。
乌云藏月,晚风似叹息。
周遭凉气一扫,打破安静夜色,云桦的密语传至江月白耳侧:“雪归!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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